石激水流处（二）

万萋萋总算明白万夫人口中所说的福气是什么了，她看着如英手把手的教着少商写字，羡慕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当然，托少商妹妹的福，她也能跟着蹭几张白纸和几句指点。

写完二十张大字后，就是两个时辰的文课。

如英三岁时由崔夫人抱在膝上启蒙，六岁时崔父领她正式进学，闲暇时亲自教导，政务繁忙时就将她扔给几位好友或是妻弟教着。众人各有所长，教的也不一样，如英学的杂，虽不能十分精通，但也可说一句博采众长，如今也略传出点学名来。

她讲经史时旁征博引，深切著白，时有精妙诙谐之谈，万萋萋不知不觉就听住了，每日至少坐满一个时辰才起身，偶尔也讲些不要紧的世家旧闻，万萋萋坐的就更久了些。

看万萋萋一改往日淘气，万夫人差点喜极而泣。

如英还很喜欢讲术数，还喜欢压着少商进行题海战术，万萋萋就不敢奉陪了。

“二人共饭，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桮六十五，算客几何？”如英口述完题目后，又道，“若是二十息之内，算不出来，明日加罚一张大字。”

冬日里头，少商被考教的满头是汗，偏如英还不许她用木筹，只许心算，一个时辰后她明天的大字已经变成三十张了。

万萋萋看着伏在书案上大喘气的少商，凑到小姊妹耳边轻声说道：“我现在一点都不羡慕你了。”

少商用帕子擦擦汗，接过婢女递来的蜜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慢慢道：“功夫难处做，学问苦中得。我学术数，便如萋萋阿姊你拉弓射箭，都是将来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

“你能这么说，可见这段时日我也不算白费心力。”如英将批好的错题交予少商，“晚间临睡前，再温习一遍，明日我再考你，十息之内答不上来，惩罚加倍。”

少商点头应是，万萋萋咋舌不已，她都不敢带着少商去玩了。

如英像是看穿了万萋萋的心思，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故作疲惫道：“我累了，下午要好好歇歇，你们不许来扰我清静。”

少商与万萋萋相视嘻嘻而笑，敛衽一礼道：“是，阿姊好好歇息，我们必不敢相扰。”

如英说到做到，下午果真独自歇息去了，不曾管束她们。

万萋萋带着少商赌棋、投壶、掷花骰，有时博戏的人手不够，还要拉上万松柏几个年长的婢妾，众人嘻嘻哈哈，笑闹不歇，偶尔赌急了眼，还要拉着万夫人评判公道，满府都是快活的气息。

如英午睡后起来，撇下婢女，独自一人闲逛。万府占地广阔，又刚翻修过，只见丹楹刻桷，金粉灿灿，层楼叠榭，桐漆尤新。

如英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座小小的木桥边，刚想登桥赏景，却被一位老仆拦住了：“女公子容谅。这桥不稳当，小心摔着您。”

原来这桥在之前布氏一族叛逃案中受过来搜家的兵士冲击撞打，略有摇坠之感，之后请工匠来修补敲打，谁知越修越坏，管事说只能全拆了，再重建一座。

如英听完起了兴致，挥退老仆，探身下桥，将这座桥仔细勘察了一番。

只见这座桥弧形小桥不过丈余宽，七八丈长，高高拱起，宛如一弯新虹，更难得的是通体木制，无有一根铁钉或一片桐楔，全靠木匠的高超技艺和精准计算，长短宽窄不一的木材上下左右互搭互楔，层层交错而成。

如英在桥底敲打了一番，其实想要将这桥修好也不难，只需将移位的木材复原即可，但她想留给少商来修。

正想上岸时，忽听见靴声橐橐，似是有一群人从侧畔岸上往这边走来。她自觉失礼，羞于露面，屏住呼吸，只等这群人走过去。

那群人边走边说话，步履缓慢，话声由远及近，当前的正是万松柏那粗犷的笑声：“凌大人说笑了，我万某人生平最爱美姬财宝，谁人不知，什么画啊图的，我哪里看得懂！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哈哈哈······”

然后是一个冷淡轻缓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既然万侯说没有，那就没有罢。不过，昨日在下听闻万侯与王郎官相约蹴鞠，想来腿疾是好了······”

岸边的脚步声忽然停止了，只听万松柏言不由衷地干笑数声，如英屏息以待下文，结果只听万松柏只说了句“凌大人请随我来”，而后一群人提脚便走。

待人走远后，如英才从桥底爬出来，她蹲的久了，腿脚发麻，起身时不小心踩到了溪水，鞋袜俱湿。她拍拍身上的泥土，蓦然发现远处的二层小楼上一道深红衣影凭栏而立，对方正远远地看着这个方向，她拍灰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继续拍打。

“少主公，咱们要不要······”一名方下巴的少年侍卫比划了个封嘴的手势，没说完就得了兄长一记手肘和低声训斥：“阿飞，那是文昌侯府的崔娘子，休得无礼！”

“无妨，蜀中的事，她只会比我更上心。”凌不疑与招来下属耳语几句，对方连连点头，随后退下。

如英回房洗漱换衣，婢女为她梳头时发现掉了一只耳环，急得不得了。自家女公子的东西，哪怕是少了一张帕子，也是要查清楚的，否则含糊过去，叫赵媪知道了，一顿手板还是轻的。

如英摘下另一只扔进匣子里，不以为意道：“可能是掉在桥下了。”

婢女叫仆妇赶紧去寻，仆妇找了半天空手而归，面见时一脸惶惶之色。

如英散着头发，歪在榻上，翻着一本《孟子》，正巧读到《尽心》篇——“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她与婢女道：“身外之物，丢了便丢了，为着这个兴师动众，难免叫人觉得轻狂。”说罢，压上花签，将书合上，命人送到慈心堂。

第二日，万家出了一件大事。

万老夫人让护卫将万松柏压到花园里，用两掌宽的木板结结实实打了一顿。任凭万夫人和万萋萋如何哭求，万老夫人坚决不肯容情，还吩咐护卫们：“只要打不死，就给我往死里打。”

少商在书房中习字，听到万松柏的哀嚎声笔下一挫，她偷偷觑了一眼坐在窗边烹茶的如英，她总觉得万伯父挨打和阿姊脱不了干系。

当日下午，如英带着少商与万府众人辞行，在万萋萋依依不舍的目光与热情挽留中再次回到了程家，正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