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欢游好（一）

月色春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元宵佳节，更兼难得太平岁月，四邻无战事，天子下诏特意将这日的宵禁推迟两个时辰，并辟出从德辉坊到北宫前一段长长的宽阔街道，供臣民观灯游乐。

晚膳后，除了偶感风寒，还在流鼻涕的程娓三姐弟被留在家中，程家阖府出门游玩。

如英近来埋首伏案，黑白颠倒，疲惫不堪，原想推辞不去的，可耐不住少商央求，加之实在不放心，只好跟着一起来了。

一行女眷坐着安车直至街边，下车后便有家丁护卫团团围了上来，而后才得以出行赏灯。

少商兴奋的不行，一下车就长长呵了口气，白茫茫的气息须臾散去，冻得她唇红齿白，颜若朝华。

桑氏站在她身边替她拉直皱起的衣裙，如英则是牵着她的手再三嘱咐道：“今天人多，不许乱跑，身边不许离了人，知不知道？”

少商乖顺地连连点头，哪有半点平时的不服管教？

萧夫人不悦的看了三人一眼，又转眼去看程姎，只见她身着一件朱红织锦的三绕曲裾深衣，边上裹着三指宽的金色绣缎，何其明丽。她明明为三姊妹准备了一样的衣裙饰物，好让她们今日穿戴出来，谁知这两个女儿没一个搭理她。

小女儿穿的是桑氏赠送的绀碧色二绕曲裾长裙配雪色百褶内裙，倒不是不好看，不算脾气性格，这孩子的容貌真是没得说，近日又长高不少，翠衣雪肤的小小女孩，那么婷婷袅袅的一站，当真稚弱柔桡，我见犹怜。就这么下车不到十息的功夫，已有几位经过的华服少年瞥眼过来偷看了。

至于长女更不必提，她出门匆忙，外面穿的白狐斗篷虽然名贵华丽，但内里却是家常所穿的素织平纹的月白色曲裾长裙，头上除了束发所用的掐丝金花草冠，其余再无半点珠饰，腰间也只戴着白玉平安扣与无事牌，腕上与手上亦是光秃秃的。在一片珠围翠绕中虽素净的格格不入，却更显仙姿丽色，一看便知绝非尘俗之人。

或许是发现了她的目光，这孽障冲她遥遥一笑，眼波潋滟，如盈秋水，萧夫人忍不住侧过头去，不再看她。

这时旁边正巧有几个愣头青路过，被这一笑恍惚了心神，几人我踩你左脚，你绊我右脚地抱摔成一团，偏偏连声诶哟都喊不出来。

如英不悦地皱起眉，将斗篷上的帽子戴了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这才少了许多窥视的目光。

程始昂头挺胸走在最前头，故意装作没看见，心中其实得意难言。夫妻多年，萧夫人如何不知丈夫所想，心中不住摇头。也是，女儿貌美，做父母的自是有面子的。

时人崇尚古朴大气之美，这街道市坊宽阔敞透，最窄处也有二丈宽，两旁每隔五十步就树立着一人高的灯炬，以尺余铜盘盛满火油高高架起，其中点起熊熊烈火，把这冬日寒夜照得喧闹如白昼。

程始对着那火油铜盆看了半天，喃喃自语道：“陛下这次很下本钱呐。”

少商白嫩的小耳朵一抖，刚想发问，就被如英拉住了，她凑到幼妹耳朵边，悄声道：“回去我再和你讲。大街上，别惹阿母训你了。”

少商哦了一声，又去看街道两侧的楼上挂着的笼灯和走马灯。

笼灯是直接在合抱大小的圆形灯架内点上炽烈的焰火，今夜不少楼主店家为求灯火辉煌，引人瞩目，将数个巨大灯笼串成几串，垂挂在门面外。而走马灯多是圆柱形，里面灯油灼灼燃烧，待热气上涌，外面的活动灯架转起，绘制在灯皮上的图案缓缓浮动游走，甚是奇妙。

少商看的目不暇接，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扯着如英的袖子，一盏灯一盏灯地看过去。

灯市不只有灯，还有卖绢花丝帛首饰小食的，甚至还有书简。一个儒生打扮的人正站在摊前述说着“好好一个书香门第被戾帝爪牙迫害至家破人亡，如今不得不贩售家中藏书”的故事。

程咏和程少宫听得津津有味，如英蹲下身来竹简堆里挑挑捡捡，居然被她翻到了《引书》的残卷，还有几卷《周髀算经》，看来这书香门第也不全是骗人的。

她在书摊这里耽搁的久了，程家一行人已经往前走了，她远远的看见桑氏牵着少商，也不着急追上去，将手里的书简交由婢女抱着，慢慢的跟在后头。

一阵冷风吹透襟怀，如英咳了两声，将双手拢在袖中，仰头望天，只见半空中暮云已退，皎皎明月和着地下华灯彩焰，照着人潮涌动，熙熙攘攘。

她看着近前挂着的走马灯，上头绘制的是阖家团圆的故事，不禁伸手拨弄一二，鼻头一酸，眼中隐有泪意，轻声喃语：“也不知阿父和阿兄好不好？”

自她来到这个世上，还是第一次与父兄分开度过新岁。阿兄不善言谈，阿父却辩口利辞，也不知满腹牢骚对谁发去。如英一想到被誉为当世苏张的文昌侯败退在自己儿子目光下的狼狈模样，不禁转悲为喜，扑哧一笑。

如英想去找摊主买下这盏灯，谁知脚步刚动，便觉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个竹编的绣球。这绣球上裹缠着明亮的湖蓝色锦缎，还拴了两三个小铃铛，滚动时发出清脆细声，宛如猫咪轻轻啼叫。

她惯爱此等精致玩物，刚想俯身去捡，可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子声音：“这位女公子，在下失礼了。”

如英飞快捡起绣球，而后直起身子，只见距她七八步之处站着一位青年公子，身形纤长，肩背挺直，他身上穿着和绣球上一样质地的湖蓝色锦缎曲裾深衣，看样子应是这绣球的主人无疑了。

见如英看过来，他仿佛轻轻一笑，向前走了两步，随身跟着的侍卫立刻手按腰间，两个武婢也上前一步护在如英左右。他仿佛没有看见众人的戒备，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背光而立，如英瞧不见他的面容，也无意与人搭讪，手腕轻动，将绣球抛了回去，飞声悦耳：“物归原主，不必言谢。”

那公子明显一愣，而后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文士揖，转身便走，毫不留恋，也不似对她有意的模样。

这下换成如英愣住了，过了好半晌，她才想起自己还戴着风帽，那人应该也没看清她的脸，或许真是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