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寅时。
床榻上风千面的眼珠似是动了动、眼睫微抬。
他动了动、觉得手麻，于是顺着往下看了一眼，一个黑黑的头顶映入眼帘，心底一阵暖意，是他啊。
慕之睡觉极轻，床榻上这一点点动静早已让他醒转，许是兴奋过了头、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下意识传音过去。
“师兄”。
风千面眼神里柔和陡然一变、眼珠转了转，回“慕之莫不是睡糊涂了，连我玉面... ...玉面俏郎君都认不得了”。
这一答之下，风千面直觉方才少年人那点周身的精气神仿佛一下被抽了个干净。
可下一个瞬间，这少年一手猛地扣住风千面两只手腕、另一手快速探上对方眉心。
“三魂归位，并无异常”，慕之的手软了下来，几不可闻的松了一口气，眉头皱了又皱。
风千面是真真儿受了惊吓，此刻他也夺回了双手的控制权，他紧攥被子、往后挪了挪，靠在一角，斟酌了一下用词，在识海里小心翼翼道：“慕之、慕之啊，你看看我，我是风千面啊，那个上得天庭、下得鬼域的风千面啊”，边传音、边又掐了掐自己的脸，示意这脸皮真不是假的。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发现慕之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有些魔怔，一时间噤了声，心道，完了完了，这孩子是约莫想师兄想得有心魔了！
风千面还记得第一晚，入识海所见，他的师兄、那道白月光，虽然那师兄面容看不真切、却有如故人般亲切，似乎相识已久。
他刚想细琢磨、又一阵剧痛袭来，只得双手抱头、忽又转头双眼通红地看了过来。
他不停喃喃、低下头去，自言自语道，抱头的双手又忽地紧紧抓住慕之的手、双眼通红、似是想求证什么。
慕之不太跟得上他的唇语，自己一颗心被反复揪住又松开。
突然风千面身子一软，又、又、又昏了过去。
慕之想了想，只得重新焚上那香，又掐了一点包好放进衣襟内；随后坐在床边，双手结印，强迫自己心魂离体，涉险进入风千面神识。
风千面神识内一篇胶着的黑，书写着风千面记忆的卷轴无波无澜、平铺在识海内。
这和慕之之前所想大不一样，这玉面郎君的记忆卷门看上去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破损、也没有任何残缺，但似乎、太新了。
每个人的神识内都有记忆卷轴，从出生到死亡，一点一滴，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卷轴的最前端应该是会比较泛黄陈旧，直到一个人死亡、入轮回前喝下孟婆汤，孟婆汤便会将这卷轴涤荡一清，从头来过。
他从卷轴的前端选了一段开始查看，是两个衣着破烂的孩童；随后孩童在仙人面前拜师学艺，又跳过几段，似是其中一个孩童风千面在仙门内练出了神仙索，再跳过一段便是七年前风千面从鬼界某处醒转，紧跟着便是在新格旺海见过那白、花二鬼。
慕之总觉得哪里不对、可神识世界开始剧烈震动、该当是风千面即将苏醒，他只得迅速退出神识、回到自己体内，这是慕之第一次尝试心魂离体、虽不到一炷香、且也算顺利，但总还是又些许损害，他身形不由得一晃、几欲落泪，师兄原本的记忆，是被、抹掉了嚒？
“慕之，你，你怎么了？”床榻上风千面居然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风千面面露疑惑，这少年面色苍白不说、还眉头深锁、应当不止是疲累。
“无事，只是公子你昨夜面色着实吓人，我有些担心罢了，我去看看门外早膳送了没”，识海内回音尚在、慕之已经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门。
风千面虽然觉得这少年有些不对劲，但也没觉得有甚不妥、便开始穿靴袜，莫名觉得自己睡的不错，心情似乎... ...想到昨天戏弄了那二鬼、姑且算不错罢。
“早膳来了没，欸，昨夜水米未进睡到现在、真是对不起这锁银亭的好餐食”，他边想边束外衣带子，走到铜镜前，却不知为何却站定、对镜抻了抻自己面皮。
行至前厅，见那黑衣少年正从食盒里去除杯碗盆碟，看起来与前两日有些不同、似乎莫名的... ...恭敬？
风千面颇有些紧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于是袖着双手，笑呵呵的看着正在布早膳的少年。
感觉到身侧来人、慕之抬起头，示意他先坐下，风千面心里“咚咚”直跳、觉出这少年今天从一大早开始都古怪之极，方才那示意的眼神简直如同下命令一般、于是硬着头皮先乖乖坐了下来，料想该不是因为自己的神仙索召来了二鬼，让慕之不爽了？
“风公子，我听说玉面郎君皮相千变万化，不知道会不会”，风千面只听得识海内慕之咳嗽一声，续道：“会不会忘了到底哪一张皮相才是真正的自己”。
这话一传出去、慕之才觉自己太着急了、话说得太重、心里尽是懊恼，又担心风千面一用脑子又头疼，忙道：“无事，我开玩笑，公子勿需认真计较”，言罢，递给已经僵硬的风千面一只汤匙。
饭桌上一时静默无言。
风千面脸色有点尴尬，他本想嘲笑一番，“生而为人，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长相”。
但不知怎的、少年双眸如寒星、他这番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竟有种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的愧疚感，真是上辈子欠了这倒霉催的，于是微微低下头去、边搅合碗里清粥，边传音道，“可能、大概、我觉得，肯定不会忘”。
“等办完增蛊一事，想请公子陪我去几个地方”。
风千面偷偷抬眼、见那少年终于垂下眼帘、还换了话题，暗暗松一口气，生怕自己又说错话，缓慢而试探地接道，“咳咳，去哪儿都行，但还是先把业开那三个宝贝都找到再说，我那头痛、可都靠业开得焚香缓解，说了你也不懂，嗨... ...”
风千面一想到那头疾，心里都是无奈，拿人手短，替人消灾，还是先把正事办好，不经意抬头一看，却吓得嘴里一口馒头都掉了下来。
那少年手里的汤匙竟然变成了齑粉，完了、完了，风千面心道，业开分明说这小子只有护盾的法术麽，原来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江湖术士，除了变脸只会逃命，看人脸色吃早点还是头一回。
好不容易吃完这一餐，风千面立刻起身、回屋去拿那一堆宝贝。
看了半天，两人只觉得业开的品味简直和那些游荡在鬼市的单身鬼差不多，什么《面首三十六计》、《舞娘七十二变》、《春来扬拂柳》等等，简直令人发指。
前面也说过，风千面这人虽然长相倜傥，记忆中自己似乎就是个拈花惹草的公子哥儿，所以说话做事无不纨绔，但一动真章，胆怯便表露无疑。
他翻了两页、面皮底下微微透出些微红云来，只道，“业开这是把自己闺中秘宝给我拿错了吧，好歹也放些驻颜、养容的仙丹、药丸之类的，这，这些简直太低俗了、怎么入得了荭珠姑娘的眼”，虽说他面上挂不住，手却不听使唤又翻了两页。
慕之不动声色抬眼看了看、又看了看，面色一沉。
风千面只恨自己那手不听使唤、正要再翻，那书却被一下抽走了。
他一时愣住，呆呆看着那慕之将那本《安溪与龙少》合上，再看他手指一番，那十几本单身指南类书籍便被叠做一摞、捆得结结实实，顶上还打了个蝴蝶结。
风千面一手支颌，另一只手急急放到桌下，平摊在腿上暗暗擦了一把。
“风公子，荭珠姑娘金银珠玉、仙药丹丸见得多了，这些东西或许正投其所好，不如一试。”
平日，南市坊的鬼吏们搜集来的除了八卦就数话本和这种不三不四的最多，为了尽职、慕之也都大略翻看过，可师兄在他眼里素来高洁、别与凡尘外物，又怎能让这些东西脏了他的眼。
风千面此时寂静如死、自己如同一只被拎着后颈的猫，只觉得气氛更尴尬，心里默默骂了业开一万，零一遍。
自从得知风千面便是自己的师兄，慕之连说话都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可是这话听在风千面耳朵里除了悚然还是悚然，只觉得这少年似乎突然转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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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银亭内。
二人又从廊桥回到锁银亭。
风千面心中默念，“小十七啊，小十七欸，小十七喂，出来咯”，话音未落，那惨白面具已身随声现“这位白发公子，您念一遍、就成了”。
“请随我来”，锁吏又伸出那一团触角一般的黑雾对着二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风千面和慕之随它走了开去，看着底下那个巨大的庭院，那锁吏并不再言语，将他们引到了锁银亭外的一个雅室包间，楼阁绵延，回廊辗转，不知道走了多少路。
这个包间儿和原来那个大庭院相隔颇远，外面的喧闹声顿时听不见了。
慕之四下看去，因途中转过太多弯、也许还有阵法，一时间竟无法估算具体方位，他无意间抬头望去，才发现此处正是那廊桥下的天堑，心下便快速想了几个脱身的法子。
定下心来，他环视了一下这个包间，居然布置得如同雪窟似的洗练，陈设比外面素雅许多。
一案一几看似不起眼，却是东夷沉香木制成，端的是价值连城，堪与皇宫相比。
淡极始知花更艳。
风千面似乎也有同感，“慕之，看来这身价最高的青楼女子，原本是艳极了的牡丹，此刻反倒要装成霜雪般高洁了”。
“小十七，荭姑娘呢”，他转头问道。
那小十七给二人沏了两杯茶，笑道：“二位莫急啊，这才刚正午呢。荭珠姑娘啊，刚睡醒起来，大概正在梳妆呢。”
说罢便不消失不见，竟是没告诉二人、这荭珠姑娘何时才能见客。
慕之也从风千面那里得知了这花魁的脾性，倒是没所谓，“等等也无妨，与公子对饮一杯也不错”，
风千面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看着茶杯上翠色，这可是上好的雪雁，“这雪雁确实值得细品”，
“公子好眼力，据说无界楼楼主最是偏爱这雪雁中的极品‘白瓷雪雁’，舒展如雁、小叶上白痕丝丝缕缕、如同精心估算的瓷裂”，
“想来慕之的师兄必定是个风姿卓越的妙人了，品茶如品人”，风千面似乎正想试图证明自己的茶品，要说道一二，却突然听到一阵飘渺的乐声，
“慕之，有人在吟乐”，接着，他把那些唱词一一穿传了过去，“鲤鱼戏清池，红莲生塘底，赏心谁家苑，未乐已成悲；玉碎不复全，昔日有情人，负我千里随”。
风千面慢慢站起身来、朝那乐声来走去，窗格那边泛起幽幽荧光。
原来那廊桥上之上点点金茫不知何时漂游至此、照亮了窗外，二人这才瞧分明、那窗外与包间齐平的一层，居然也是一个庭院。
很小，不过三丈见方，一片纯粹的白引印入眼帘，细细看去，院子里竟是由细细密密的白沙铺成，并用竹帚轻轻扫出水波般荡漾的纹路来。
一片纯白色里，唯一的颜色是便是那斜斜地倚靠在美人榻上兀自吟唱的红衣女子。
那美人榻上铺满了白色皮毛，置于白沙雪波之上，那红衣女子看上去年方双九，穿着一袭绣着白色雪雁纹的拖地红裙。
似乎听到这边窗户开启的声音，美人便微微转过了颀颈，横波流盼，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二人。
被她那么遥遥一望，风千面的心、似是漏跳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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