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晞月68

出了慈宁宫，皇帝面色难看的坐在龙辇上，右手用力地握住扶手，一言不发，耳边传来吴书来一迭声的催促，目光闪烁不停，思索着可能导致晞月晕倒的原因。

毕竟自弘历登基之后，只要是这世上有的，只要能寻摸到的，所有于身体有益的好东西都被弘历流水一般的送进了承乾宫。

毫不夸张地说，即便是弘历这个皇帝和慈宁宫里的皇太后加起来，用掉的养身药物和食材都不及晞月的。

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过异议，但这样的人都被弘历处理掉了。

而在这样不计成本、不计代价的供养之下，晞月的身体也确实比起从前好了许多了。

就像往年冬季，即便承乾宫里炭盆、地龙一刻不停的烧着，但晞月总要着凉病倒两场的，可今年却是好了许多，纵然因着晞月任性，偶有着凉不适，但也不过两日便大好了

可如今……

排除身体上的原因，弘历又开始考虑其他可能，宫里肯定是没有敢对晞月稍有不敬的，别说晞月了，就是敢对承乾宫奴才甩脸子的也没几个。

宫外头的，能进宫的都是聪明人，巴结晞月还来不及呢，更别说惹她生气不痛快了。

而作为从微末中便衷心跟随、扶持自己一路走来的高家，弘历对其的关注也不少的，自然知道高家如今一切都好，起码晞月最在乎的父母兄嫂都是一切安好的，便是突然出了什么事，消息也会先送到自己这里才是。

弘历思绪杂乱纷飞，按说很快到了承乾宫，晞月有什么问题到时自然明了，可弘历如今哪里静得下心来。

他生怕自己一静下心来，便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往坏处去想，不说自己吓自己，在这当口，弘历可不想有一丁点晦气再沾上晞月了，即便是他自己心里想的也不行。

如此，弘历只能逼自己用这些分析来占据大脑，叫自己无暇去想那些不好的可能。

而在排除掉大部分可能之后…………弘历不得不往此事上想：

今早皇后刚宣布有孕，晞月便晕了过去，是否是皇后腹中子……妨克到了晞月？

这想法实在骇人，可时间如此巧合，由不得人不多想。

弘历闭上了双眼，握着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再睁开眼时，便只余一片冷漠，嫡子还能再有，可晞月只有一个，若当真是这孩子妨克到了晞月，那他也只能……毕竟他看重的从来都只是“嫡子”，而不是“孩子”，什么慈父心肠、父爱如山，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也没有这种东西。

就在这一片思绪翻飞中，龙辇也到承乾宫门口了，弘历甚至等不及龙辇落地，便一步跨出，向着承乾宫内冲去，吴书来小跑着追在后面。

无视跪了一地请安行礼的太医奴才，弘历径直进了内间，果然瞧见晞月正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心脏顿时一缩，阵阵刺痛。

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狗奴才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片刻后，来到明间，弘历双目充血，眼神像是要择人而噬一般，但挂念着床上的晞月，即便知道她晕倒过去应当是听不到，还是下意识放低了音量，不过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怒意更显。

出乎意料的是，地上的太医却没有想象中的惶恐不安，反而眼角眉梢间带着喜意，跪在前头的院判很聪明的学着皇上压低了声音。

太医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贵妃娘娘这是有喜啦！贵妃娘娘遇喜已两月有余了！

皇上什么？！

想遍了所有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个的弘历，猝不及防之下像是被兜头打了一闷棍似的，竟是愣了许久。

反应过来之后，确也并没有展颜，反而眉头皱得更深。

皇上朕问你，贵妃如今的身子，可经得住孕育子嗣的辛苦？孕育皇嗣，又是否有伤到贵妃的风险？

太医这………

院判一时也愣住了，从来后妃有孕，皇上都是龙颜大悦，便是所谓宠妃，了不起也就问一句“爱妃身子如何”，即便是这个问题，问的也是嫔妃身子骨能不能平安健康诞下皇嗣，而不是如皇上此时问的这般：竟是有事不可为，便取贵妃舍皇嗣之意！

在这个世道，别说是皇家了，便是普通农家，谁家不是首重子嗣传承，其次才是旁的考虑，便是这考虑里往往也更多与现实利益等挂钩。

且若说已然子嗣繁茂也就罢了，可皇上如今膝下也就两子而已，还有一子体弱，皇上竟然毫不犹豫地下定如此决心，实在是挑战时人认知，叫人骇然。

而就在院判愣神这一瞬间，弘历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杀意，院判一个激灵，也不敢再迟疑。

太医回禀皇上，贵妃娘娘经过这些年调养已然大有好转，娘娘能够有妊便是最好的证明。

太医自然……娘娘体弱，孕育皇嗣自然负担也会重过常人，但一来，落胎本就是元气大伤之举，便是根骨强健的妇人落胎后也有伤了根本、落下病根的，贵妃娘娘若是强行落胎，只怕这些年的悉心养护竟是……

眼见越说皇上的脸色越难看，生怕皇上下一刻便迁怒他们没有及早发现贵妃有孕，院判赶紧往回拉。

太医不过贵妃娘娘此番有孕却也不是全然无益，贵妃娘娘这么多年如此体虚，除了天生不足之外，多因体内寒气难除的缘故，即便是多年调养，也只是散去了贵妃表层寒气而已。

听到这里，弘历眼神一黯。

太医但孕妇胎火旺盛，借助此次有孕，娘娘深藏体内的寒气或可散去二三，之后待娘娘平安诞下皇嗣，月中身体经脉穴位打开之际，辅以汤药、火灸等法，微臣等有把握，将娘娘体内寒气拔除十之五六，如此，娘娘日后虽仍较之常人稍显羸弱，却是于寿数无碍了。

院判越说越是有底气，弘历越听眼睛也越亮，最后脸上更是终于露出了喜色，虽然知道院判不敢骗他，还是忍不住确认道。

皇上此话当真？！

太医微臣不敢欺君，绝无半句虚言！

院判信誓旦旦，弘历脸上的笑容也越发明显，但这心还没有完全放下。

皇上那贵妃这十月怀胎期间……

太医贵妃娘娘体弱，孕期较普通妇人自然更辛苦些，且有提前生产之虞，但臣必全力以赴，保娘娘孕期安稳！

都说太医大都是人精，都到这份上了，院判哪里还不知道他的身家性命已是和贵妃的安危挂钩了，自然也不敢藏拙了，索性表现得更有能力些，而果然，皇上接下来的话也让他们心里的侥幸彻底消失。

皇上好！那贵妃这一胎朕便交给诸位爱卿了，若贵妃果然平安，朕重重有赏！若不然……希望诸位爱卿明白，朕也不介意做一回暴君。

最后一句说得杀气森森，而诸位太医虽然知道即便院判大人极力将他们撇了出去，但只看皇上的态度便知他们大概率也是逃不过的，可当皇上当真把话说明了，众人还是忍不住后背一寒，再不愿意，也只能暂且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了。

众人微臣等万死不辞！

看着立下军令状的太医，弘历回头看了眼里间。

皇上那贵妃今日晕倒？

太医娘娘是因着近日倒春寒稍稍有些受凉，又兼有些休息不足，晨起时又起得猛了些，不过并无大碍，娘娘不喜喝药，微臣已嘱咐了天冬姑娘，待娘娘醒来，喝上两顿驱寒的红糖姜汤，发发汗，也就好了。

受凉便不提了，休息不足弘历倒是也知道，晞月最近在读些志怪神异话本，正是在兴头上，点灯熬油是常有的事。

不过没什么大事就再好不过了，此时弘历心头压着的大山彻底消失，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晞月怀孕了……他和晞月要有孩子了………

！！！

方才来时路上还在想着孩子不重要的弘历，此时只要想一想，几个月后便会有一个流淌着他和晞月血脉的孩子降生，心跳便不由自主的加速跳动起来。

不止是心跳，弘历觉得他的血液都变得滚烫了起来，要不然他怎么会从心到身体都发起了热，热到他感觉自己的后背都出起了汗。

这热意流淌过胸腔，阵阵笑意控制不住地涌出，最后流到弘历眼眶里。

这时候，幼时圆明园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弘历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早逝的生母，冷漠的生父，渴望父爱渴望关注而不得的他……

接着，晞月出现了，色调阴沉的回忆世界随着晞月的出现渐渐变得多彩鲜活起来，天空有了颜色，阳光有了温度……最终，一阵耀眼又温暖的金光以后，弘历仿佛看见，自己化身成了一座桥梁，当年那个小小的弘历，沿着他，走进了晞月的腹中。

多么荒诞的画面

弘历笑着，却流下了两行热泪，有委屈、有开心、有难过、有喜悦、有庆幸、有释然，温软酸热，百味杂陈。

「这是我和晞月的孩子……」

「这会是，世上最好的孩子！！！」

终于，弘历忍不住畅快的笑出了声。

皇上好好好！

这一刻，弘历终于理解了，当年世祖为何会说出“朕之第一子”这样在从前的他看来无比疯癫的话来了。

当然，弘历还是有点理智的，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对于晞月除了坏处没半点好处，不过他可以行动表示出来。

皇上传朕旨意，祖宗保佑，慧贵妃遇喜！今日，阖宫上下统赏一年月钱！

皇上吴书来！吩咐下去，朕要在安华殿举行水陆法事！在钦安殿打祈福醮！在坤宁宫举行萨满祈福仪式！俱要做足九九！

皇上另外，开朕私库，在京郊开设粥棚，赐“福粥”，为贵妃祈福！还有，派人去翻新大清境内年久失修的寺庙、道观，亦从朕私库内拨款！

随着皇上的热情高涨，殿内从太医到宫女到太监，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而弘历越说越兴奋，左右转着圈思量着，突然，又想起了一样。

皇上着钦天监择选吉日，朕要沐浴斋戒，于奉先殿举行祭祖仪式！求列祖列宗护佑，贵妃平安生产！

皇上吴书……

素练娘娘！您怎么了娘娘！

哲妃哎哟！皇后娘娘晕到了！

纯嫔娘娘晕倒了？！

素练太医！快请太医！

正想问吴书来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的皇上一愣，脸上先是漏出愕然之色，下一刻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遗漏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