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夏天,新艺城片场的吊扇转得格外卖力。韩幼薇攥着《开心鬼撞鬼》的分镜脚本,站在布景好的校园礼堂里,指尖因紧张微微发颤——这是她第一次独立执导电影,主演定了黄百鸣和张曼玉,光是这阵容,就足够让整个港片圈侧目。
开机仪式上,黄百鸣拍着她的肩笑:“韩导,别紧张,你比我当年第一次当导演时稳多了。”他演了三集“开心鬼”,对这个穿校服的鬼魂角色熟稔得像家人,却总在韩幼薇说戏时认真记笔记,“你说的‘鬼魂飘起来时裙摆要带点倔强的弧度’,有意思,我试试。”
张曼玉进组时带了个速写本,里面画满了对“女鬼徐半香”的想象:有时是歪着头吐舌头的俏皮,有时是对着月亮叹气的怅然。“幼薇,”她把本子递过来,“你说她生前爱唱歌,是不是每次发脾气时,声音都会像跑调的留声机?”
韩幼薇看着速写本上灵动的线条,忽然想起两人在武侠剧片场的对话。她指着其中一页:“这个好,我们加场戏——她附在钢琴上捣乱,弹出的调子忽高忽低,把黄百鸣演的老师急得跳脚。”
拍水下戏时出了点小状况。张曼玉要演鬼魂在泳池里“飘”着转圈,威亚吊了几次都找不到轻盈的感觉,急得额头冒汗。韩幼薇让场务放起张国荣的《不羁的风》,对她说:“别想动作,跟着节奏晃,想象自己是被风吹着的纸飞机。”
音乐响起的瞬间,张曼玉忽然笑了。她松开紧绷的肩,裙摆随水波漾开,旋转时真的带出种失重的轻盈,监视器后的韩幼薇猛地拍手:“就是这个感觉!”
黄百鸣在一旁看得稀奇:“你们俩像有暗号似的。”
韩幼薇没说,她想起前世看《开心鬼撞鬼》时,总觉得张曼玉的鬼魂带着股未被驯服的灵气——原来有些默契,早在光影里藏了许多年。
片场里总有些意外的温暖。黄百鸣见她总啃面包当午饭,每天让家里阿姨多做一份叉烧饭;张曼玉发现她喜欢收集老唱片,特意淘来一张邓丽君的黑胶,说是“给导演提神用”。韩幼薇把这些暖意都藏进镜头里:校园广播里放着的老歌,角色手里捏着的半块凤梨酥,都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温柔。
杀青那天,张曼玉抱着她哭:“以后我还要演你的戏,演什么都行。”黄百鸣则偷偷塞给她个红包,里面是张纸条:“下一部戏,我们还合作,这次听你的。”
电影上映那天,韩幼薇坐在影院最角落,看着银幕上张曼玉对着黄百鸣做鬼脸,看着观众席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忽然想起1985年那个在红磡听演唱会的夜晚。原来光影里的力量从不会骗人,你投入多少真诚,它就会回馈多少热烈。
散场时,有人认出她,喊着“韩导演”围过来。韩幼薇笑着签名,眼角余光瞥见影院外的海报——她的名字和黄百鸣、张曼玉并排印着,在路灯下亮得耀眼。
晚风里飘着隔壁冰室的甜香,她摸出张曼玉送的黑胶唱片,忽然觉得,1986年的夏天,比想象中更值得记住。
《姐姐》的场记板在午夜的修车厂落下时,韩幼薇握着大铁锤的手还在发颤。红色连衣裙的裙摆扫过满地油污,她盯着镜头里吴长石惊恐的脸,忽然想起剧本里写的第一句台词——“欠人的,总得还”。
开机前,投资方看过她写的剧本,皱着眉说“太烈了”。韩幼薇没改,只是把金雪设定成退役警卫员时,特意加了段她在部队练散打时的闪回——镜头里年轻的金月被沙袋砸得嘴角淌血,却死死攥着拳套不肯松,像头被逼到墙角的幼兽。
拍小超市那场戏时,道具组准备的假门太脆,韩幼薇带着情绪撞上去,木屑溅了满脸。她没喊停,反手扣住扮演老板的演员手腕,把他的手指按在门框间,声音冷得像冰:“说,你对她做了什么。”监视器后的副导演捏着对讲机,直到听见演员真实的哭喊声,才反应过来要喊“卡”。
“你入戏太深了。”张曼玉来探班时,见她对着分镜本上“恩惠被胁迫打电话”的段落发呆,递来杯热奶茶,“那天拍《开心鬼》你教我‘跟着节奏晃’,今天怎么自己困住了?”
韩幼薇指着剧本:“金月说‘姐姐我没事’的时候,声音得抖,却要装作平静。就像……就像小时候摔破了膝盖,明明很疼,却怕大人担心,硬说没事。”她忽然起身,拉着扮演恩惠的小演员走到镜头前,“你看,这里的眼泪要含在眼眶里,掉下来就假了。”
警局那场戏拍得最压抑。韩幼薇让摄影师把镜头压得很低,透过金月肩膀的缝隙,拍警察漫不经心转笔的手。“附近找找?”警察的台词刚落,她忽然喊“卡”,走到扮演警察的演员面前,“再懒一点,像在说‘关我屁事’。”
“会不会太黑了?”有人小声问。韩幼薇没回头,只是让场记再打块板:“这不是黑,是真。”
飙车戏用了三台摄像机跟拍。韩幼薇坐在副驾上,看着车窗外倒退的霓虹,忽然想起1985年那个在舞厅跳迪斯科的自己。原来勇气这东西,从来不是天生的,是被逼到绝境时,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
最后那场仓库打斗,她让道具组把灯光调得忽明忽暗。金月手上的铁块撞在保镖头上,发出闷响;手枪走火时的火花映在她带血的脸上,像濒死的星。韩幼薇盯着监视器,直到王皓春倒在血泊里,才发现自己攥着对讲机的指节已经发白。
杀青那天,韩幼薇独自坐在隧道口的监视器前。镜头里,金月腹部的血染红了座椅,却死死踩着油门,车灯光柱刺破黑暗时,她忽然让摄影师推近——金雪的睫毛在微光里颤了颤,像只刚破茧的蝶。
“就到这里。”她轻声说。
场务过来收器材时,见她对着黑屏发呆,打趣道:“韩导,这结局到底是活还是死啊?”
韩幼薇望着远处的晨雾,笑了笑:“重要的是,她们往前开了。”
晨光漫过仓库顶时,她摸出手机,给高志森发了条信息:“拍完了,比《开心鬼》累,但值。”对方很快回过来:“早说过你能行。”
风吹过隧道口,带着泥土的腥气。韩幼薇想起剧本最后那句没拍出来的话——“姐姐,隧道的尽头有光吗?”
她想,应该有的。哪怕微弱,哪怕遥远,总有人为了那点光,拼了命往前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