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近几日来温度高到离谱，个人终端上随便弹出的消息都是“哪哪哪的水温高到鱼都熟了”这种。
李道然年纪小，趴在爸爸身上撒娇要去游乐园玩，爸爸闭着眼装睡不应，她就一根一根揪爸爸的胡子玩。
哥哥只比李道然年长十五分钟，却显得成熟多了，一把拽下妹妹，告诉她，爸爸身体不好，要多休息。
在李道然对童年仅有的印象里，哥哥其实并不爱笑，反而是爸爸爱笑爱玩，只是身体一直不好，都要靠李母照顾。
爸爸偷偷睁开眼，看李道然在哥哥怀里哭诉，说爸爸坏，骗人是小狗，忍不住笑了，从床上翻身下来，抱起李道然往上抛，一边抛一边说：“爸爸早就买好室内游乐园的票啦，然然想不想去呢！”
还没等李道然擦干装哭流下的眼泪，爸爸又说：“可是爸爸是骗人的小狗呢，小狗不能带然然去游乐园，然然说怎么办呢？”
“爸爸不是小狗！”
“那谁是小狗？”
李道然黑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指到李季青身上：“哥哥是。”
“好啦，哥哥是小狗，小妹快下来让哥哥抱，不要把爸爸累到。”
李季青像个小大人一样伸出手，属于孩童的幼稚圆润的眼睛里带了一点点属于大人的溺宠。
李道然立马勾住爸爸的脖子，拒绝下去：“骑大马，然然要骑大马。”
李季青怎样也哄不下来，直到妈妈进了卧室，李道然才乖乖下地，又被好一顿骂。
爸爸小声劝妈妈：“好啦，不要凶然然了。怪我身体太差，都不能陪孩子玩。”
妈妈眼泪“哗”一下流下来了：“你自己的身体都不在意，还要我在意。你死了我就要养两个小孩，你知道有多难吗？”
李道然懵懵懂懂，还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妈妈哭的很伤心，于是自己也哭了。
李季青哄完妹妹哄妈妈，刚想劝妹妹不去游乐园了，就听爸爸说：“我都答应孩子了，当然要做到。我们做大人的都要以身作则嘛。”
他那时候年纪也小，除了隐约觉得爸爸都眼神中有愧，其余的就被去游乐园的开心冲散了。
一家人忙忙碌碌准备着去游乐园的东西，李道然悄悄跟哥哥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这句话被爸爸听到了，爸爸笑着说：“胡说什么，一辈子还长呢，开心的事多着呢。”
游乐园的孩子非常多，都有爸爸妈妈陪着一起玩。李道然拉着爸爸疯跑，如果不是一头长长的头发，说是小男孩也有人信。
李道然最喜欢旋转木马，不过她很不满意一点，那就是漂亮的大马总是在转圈圈，而且跑的也不快。
别的女孩子喜欢幻想自己是个公主，然后被王子拯救，她则不然。她总喜欢玩将军打仗的游戏，再不济也是拯救公主的王子。
果然在以后的十几年几十年，她都是拯救王子的公主。这都是后话了。
“爸爸，然然要吃冰激凌，大将军要吃冰激凌！”李道然冲着底下的爸爸喊。
她骑在马上看着爸爸忽远忽近，冲她微笑点头，一路小跑奔向目的地来满足她小小的愿望。
如果那时候她再懂事一点，就不会喊出那一句“快一点”。她眼睁睁的看着爸爸的脚步变慢，十分痛苦的弯下腰。
周围的人一阵惊呼，却避开了爸爸，仿佛避开了什么脏东西。
她跌跌撞撞的下了马，个子太小又被绊了一跤，顾不得膝盖和手掌的伤痕，和妈妈哥哥一样扒开看热闹的人群，奔向爸爸。
他肤色本就白，现在更苍白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但依旧冲着向他跑来的三个人笑。
没有人帮忙，只有一个个避之不及的家长，带着自己宝贵的孩子离开了游乐园。只有妈妈吃力的背起身材高大却十分瘦弱的爸爸，一步一步挪向自家的飞船。
李道然牵着爸爸的衣角，哭着小声说：“然然不吃冰激凌了。爸爸去医院，好起来。”
妈妈没有说话，爸爸也没有。只有哥哥轻轻握住李道然的小手，小声说：“爸爸不能去医院。”
爸爸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的头发肉眼可见地褪色、变白，皮肤一点点失去弹性，变得松弛而没有光泽，美丽的眼睛混浊起来，就像一个将行就木的老人。
“为什么？”
“等然然长大了再告诉你。”爸爸摸摸李道然的头，咧着没牙的嘴笑了笑。
“为什么他们都躲着我们？”
“等……”
“因为他们害怕基因病。”妈妈截断爸爸的话，“基因病不可控，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各种古怪的症状死去。还有可能……突变成异兽，屠杀人类。”
“不能治好吗？”
“目前来看，不能。”爸爸已经很虚弱了，似乎喘口气的功夫都可能离开。他阻止了妈妈把飞船往家开的举动，“说一会儿话吧。”
“哥哥以后想干什么？”爸爸先看向李季青。
李季青沉默了一下 说：“治好爸爸的病。”
“哥哥最想做的不是这个吧。”爸爸鼓励李季青，“不要因为爸爸改变目标哦。”
“保护小妹。”
“妹妹呢？”
李道然瘪着嘴，带着哭腔说：“想当大将军。”
“真是一点都不像，老古板怎么会生出一个小机灵鬼。”爸爸闭上眼睛笑了，然后再也没动过。
小孩子对死亡没有概念，只知道最突然的变化是爸爸不见了，妈妈把飞船卖了，懵懵懂懂跟着妈妈到了更小的新家，然后开始了一成不变的日子。
直到这段记忆被时间越拉越远，成为模糊的一小片，成为忘却的记忆。
刚上初级学院的时候李道然还开朗活泼，无处安放的自信让她身上透着一种“我想做的事情一定会成功”的气质。
第一次竞选班长，她就自信满满的报名，上台演讲。
小孩还不熟悉的时候多半会谦虚些，李道然偏不，第一次演讲就惊世骇俗，老师被她逗的直笑，孩子们也笑。
李季青觉得有趣，拿个人终端录了下来，发给李母。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彻底击碎了爸爸给李道然创造都美好世界。
老师命李道然为代理班长，暂时管理班级纪律。一个男孩提了一桶水，趁着大家犹兴奋，走到李道然身后，当众浇了她一头冷水。
李道然呆在台上，嘴唇瞬间煞白，直愣愣的盯着身上的水。
水甚至是从卫生间提来的，带着可疑的味道。
李季青瞬间怒了，站起来想往讲台上冲，却被身边的男孩紧紧箍住。
那男孩比李季青矮些，但一身肥肉，力量不容小觑。
丁信碰到李季青的瞬间愣了一下，复而大笑：“这杂种居然是个连练气期都没进都废物。”
台上的男孩也笑了几声，扔掉桶，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贱民的孩子也配和我们一起听课？”
“冯平，你是不是过分了啊。你怎么知道她就是贱民。”
冯平走到李道然对课桌旁，展示了一下她的信息表，顿时一片哗然。
“她的基因正常，可是她哥哥有啊。”
“就是那个西星人？”
“西星人携带缺陷基因的人更多，几十年前和我们交战，不少人都突变成异兽。你们听着，这家伙不仅是个杂种，说不定连人都不是！”
“那和他在一起上课很危险啊。”
李季青咬住嘴唇，小脸涨的通红，一拳打在丁信鼻子上。
李道然此时也回过神，慢吞吞的弯腰捡起来桶，砸向对她毫无防备、正在得意扬扬的介绍“异端”的冯平。
坐在后排的几个男生也慢慢站起来了，慢慢围住李家兄妹。
这些孩子才第一天认识，却因为某种共识团结一致，排挤异类。
大多数人只是冷眼旁观，甚至一个去找老师的都没有。
还是冯平捂着脑袋呲牙咧嘴的说：“咱大老爷们不欺负小女孩，不过我会把这笔账记在你哥身上的。”
力气最大的丁信流着鼻血一手卡住李季青脖子，“呵呵”冷笑：“这小东西长相不男不女，力气也一点点，打你都嫌我欺负人。交出点钱给大伙乐呵乐呵，今天就先放过你了。”
李季青试图扒开丁信卡在他脖子上的手，只是无用功。他恶狠狠地瞪着丁信，用口型说：“你做梦。”
李季青被一把甩到地上，痛感从尾巴骨蔓延到全身。
丁信原本以为他会和自己扭打在一起，却没想到李季青一拳狠狠砸向冯平，痛到哽咽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不要欺负我小妹。”
小孩子间的混战以李家兄妹失败告终，李季青和闹事的几个男孩被调到吊车尾的班级，一是家长拒绝让自己的孩子受到贱民的威胁，二是从小就有暴力倾向的孩子提早分开也好。
李道然原位不动，但那一桶脏水仿佛永远洗不掉一样，身边永远空出一大圈，没有人。
她拒绝想起那天的任何事情，于是也忘了曾经还有一个自信张扬都自己。
这之前的绚丽被一个小小的黑洞吞噬，这之后的事情才是没有童话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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