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她，不可以再归家

段沛*

1999年1月1日

消毒水味浸充鼻腔，段沛的眼睛在无菌服面罩后茫然地巡视：矮着身把电击仪往上搬，嘴里不停质问是谁拔掉呼吸机的，是主治医生；到自己胸口，一只鞋套没套好，手忙脚乱推脱责任的是护士；外面发出尖說的假哭声、在奶奶手术费上分毫未出的是舅舅一家。

奶奶呢？

『

“奶奶！”

“哎～沛仔，快来吃晚饭，今天忙了一天很累了吧，奶奶做了你最爱的西红柿炒蛋和粉蒸排骨，快洗洗手来吃哟，乖孙子。”

“奶奶，”十八岁未到的段沛，还眯着眼睛对奶奶笑，像全世界所有得到宠爱的小孩子一样，歪着脑袋把黑黑的鼻头露给她看，要她亲手擦。

“我今天跟纹身师傅学的可认真了，脸上沾的都是蛋水也不知道。”

“哎哟，我的乖孙怎么变成小花猫了呢？”鼻尖被奶奶一向温暖的掌心轻揩，段沛真切地像乖乖等待顺毛的小猫一样软下来，埋头吃得可香。

“奶奶，奶奶，你会觉得我学习不好是很没用的人吗？”

“怎么会呢，学习不好，但我们也有一技之长可以傍身呀，奶奶同你讲过的，沛仔，只要我们有恒心，任何行业都能做好。”

“可是他们总说我是混混，老师也说我没未来的。”

“谁说你？我的乖孙，想做什么就去做，别听他们学校里的人乱讲，咱们沛仔将来会是最有出息的孩子，他们不看好你，奶奶看好你！”

』

电击仪和心跳监视器都已经摘除了，是段沛亲自说的，不想让奶奶再受更多的苦，他让医护人员全都出去，留自己和奶奶说会儿话。

奶奶的遗体仰卧在雪白的病床上，面庞青紫，摘夺了和蔼慈祥的面貌，替以僵冷的肌肉走势，并没有段沛想象中那么痛苦难堪，只是不太好认，脸孔因为肌肉和神经的失效呈现着放松和垮塌的状态，以一种安详的冷肃漂浮在半空。

段沛这样扫去的第一眼，竟然察觉到自己平生第一次出现生理性的恐惧，心尖有什么东西巨大地颤抖了一下，两腿一软，紧跟着酸水就返流到口腔和鼻腔里，一躬身子要吐。他一只手蓦然撑上雪白的墙，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浑身的血都充入头顶，制止着他再向前迈步去看。

*这一眼太难以抬头去看，残忍而绵长，绵长又极度短，再长再长的一眼跟他失去唯一记挂的后半生相比，都短得可怜。

奶奶才看了他二十年，这二十年已经是他们做祖孙的全部缘分。

段沛在这一刻感到耳膜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他的面皮急剧地皱缩在一起，膝盖发出跪穿地板的挫声，跪到什么柔软的东西，是自己蜷缩的手掌心，再也握不到奶奶的手掌心。

有什么东西急剧地流逝，名为奶奶的精神寄托，和藏在她身后寡以言述的、渺小而珍重的幸福，一齐把段沛的口鼻湮没。他发现自己流不出眼泪，眼睛千涩得可怕，无限的酸意从喉口逼出。

「奶奶，奶奶，我不想孤身一人，奶奶，能听到吗？」

「奶奶，沛仔以后会学好的，不会再惹你生气，你能不能睁开眼睛再看看我？」

「奶奶，我害怕。」

「奶奶。」

他跪撑在地上，从食道里一阵又一阵地涌上来痉挛所致的呕吐物，虹膜上一片漆黑，失去所有影像，唯独进入ICU看到的第一眼，奶奶的遗容，在一刻不停地放映。

1998年1月1日，所有人都在庆祝团圆，段沛的奶奶死于医疗事故，在段沛的21岁生日过后的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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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莎樂美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