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单银街的过街天桥上，俩人望着金宝街方向的风景，空中有带着荧光飞翔的风筝，七彩的颜色在夜空中闪闪发光。米兰开始背诵一首当代诗：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了眺望天上来鸿

而错过无数人间月明

沿着江峰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着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是舒婷的《神女峰》，对吗？”肖雄问。

“是呀。”米兰说，“我认为这是从古以来，唯一为女性写的诗，是女人自己的诗。‘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这个观点多好，爱情的价值就在于：你有了我，而我也有了你。彼此拥有，所以不要千年万年，也不要做神女。我愿意自己的爱人和我在同一个城市里。当我们想对方的时候，就能很快见到。我会在他面前去哭、去笑、去放纵，我也愿意他在我面前很真实、很放松，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这是平等的爱情，对吗？”肖雄问。

米兰微笑着，对肖雄点点头。

她同他一起，携手走在灯火绚丽的东长安街上。他们的身影被灯光包围着，所不同的，是影子长短的变幻。

将近王府井大街了，行人摩肩接踵。他们很快溶入了满街的人流当中。

米兰想，在这茫茫人海里，肖雄和她，他们是沧海一粟，小得可以随时忽略。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就如同他们不知道别人是谁一样。在别人的世界里，他们连名字都没有，会被叫做一男一女。他们手拉手好像是一对情侣，而此时的心里也的确充满爱情来临的兴奋与激动。唉！爱情改变生活，相爱的热情爆发出的巨大力量，让他们自以为很强大，其实街上留不下他们的踪迹。想起来，他们还不如一片秋天的落叶。落叶还有人歌咏与赞美。而他们无论是身影还是爱情，却只能孤单单地留在各自的心中。二零零七年初冬走过东长安街，除了他们，世界上再无人知晓此事，而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连他们自己都会忘记这些。想到这里，米兰的心悲哀到了极点。

“不过你不能这样想。”米兰对自己说，“你现在的确同心爱的人一起走过。你要是想着以后，你就是在难为自己。每个人拥有的都是现在，是此时此刻。除此之外，遥远的明天或以前，都让我们畏惧恍如隔世的人生。”

“我渴望有一种生活，能到处去旅行。走到一个地方，住在那里，了解当地的生活，写关于那个地方的文字。完成后，再去另外的地方。我不可以这样做，但你可以，米兰，你想过这种生活吗？你是可以的。”肖雄说。

米兰看着肖雄微笑。这是她理想中的生活，现在由肖雄说出来，她感到很温暖，这说明他们是一类人。

旅行、探索、发现、思考、体验、感悟、记录，她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心，还愿意去冒险。山不可以移动，水不可以移动，人却可以移动，人通过创造和记录知道自己存活于这个世界，这是人的荣幸。也许，人类对自由的渴望是相同的，不过因为条件的限制，有的人只能想想，有的人却能够去实现。所幸，米兰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工作。肖雄说，世界上有几个人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呢？做自己心爱的事，这是一种最大的幸福。

王府井大街灯光闪亮，游人如织。肖雄带着米兰去小吃一条街，同她坐在露天的茶馆里看了一会京剧，是《打渔杀家》片断，台上的演员一会出来，一会进去，独自咿咿呀呀地唱，人们匆匆从戏台下面经过，朝戏台上面瞥上一眼，没有人坐下看，没有气氛，不甚热闹。外面很冷，冻得两人手脚冰凉。然后他们走到一家小饭店去吃饭。

这就是随意，饿了，碰到什么吃什么。米兰喜欢这样的生活。过了吃饭的时间，饭馆里人不多，他们要了一碗牛肉面，一碗羊杂汤，这是一家西北风味的餐馆，只供应这些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为生活劳累奔波，要你选择，你会同我一起去过那种边走边写，且行且歌的生活吗？”米兰问肖雄。

“我愿意。”肖雄突然很安静，他的样子像一位茫然的少年，仿佛遇到了十字路口，不知该向哪里走。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我只是随便说说。”米兰对他笑笑，她看到了肖雄突然而来的恍惚情绪，以为他不开心了。

“我愿意的。”肖雄重复了一遍，他伸出手怜惜地为米兰拂开散到脸颊上的头发。也许累了，他的声音有点无力。米兰不再同他说话，她想，肖雄的心需要休息，她不能使他太累。他们坐在简易的挨得很近的小方凳上，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好像生怕对方跑掉。

俩人靠得那样近，吃饭的时候一直手拉着手。他们同吃一碗面，同喝一碗汤。他喝了，她再喝，她喝了一口，他再喝。唉呀，这个样子根本不像都市里新相识的男女，更像在一个苦难的家庭里同甘共苦、相濡以抹的亲兄妹。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带有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亲情。

米兰喜欢这样。她不要求什么，她爱的是肖雄的人。对米兰来说，这场爱情比她以往的任何一场都盛大。她抿着嘴笑，咧开嘴笑，看东西时笑，走在街角还是笑。她看所有的东西都很顺眼。吃完饭，肖雄同米兰一起看小摊上的工艺品、小饰品、锈花的旧绸片、瓷器、印章。看到印章的时候，肖雄说他大学毕业后喜欢上篆刻印章，他有刻印章的所有工具，那时候很用功。后来搬家弄丢了几箱书，把他的那些东西全丢光了。

“真可惜哟！”米兰说。“如果那些东西还在，你的技艺要更精进了呢。”

“也许吧。但我现在捡不起来自己的爱好了，没有时间。”

可不是么？大家都一样，大学毕业后住在大学生宿舍楼里面，没有谈朋友时候，时间是很多的，米兰记得那时她常会去听各种讲座、参加聚会、切磋弹吉他的技艺、临摹国画、学写书法、跳舞、练习太极剑、练习讲演、剪纸、自己做衣服、研究食谱提高烹饪水平、学习美容和美发技术、打牌、下棋、看碟、逛街、读《水经注》和《山海经》……生活真是热热闹闹，可是现在，除了旅游和看书，她什么爱好都没有了，生活变得很紧张。仿佛有人偷走了自己的时间。是谁偷走了时间呢，如果肖雄的时间是因为婚姻少了，那么自己的时间因为什么少了？

“逛王府井、西单这些地方，提起来都是七、八年以前的事情了。”肖雄说。

那么久？米兰想，那应该是两千年的时候的事情。七、八年前，足以成为一个遥远的过去，那时候肖雄多大？二十八九岁，跟米兰现在差不多大，想起他的生活，米兰不开心了，因为那时，他已经结婚了，悠闲的逛这些年青人逛的地方，肯定是同他的新婚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