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对肖雄的喜欢不仅仅限于他能背诵许多诗词上。关键是,她由此看到了肖雄身上更多的优点。喜欢古典文学的人,他的身上透出浓厚的古典人文思想。中国知识分子受儒家积极入世思想的影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他们为人处世的标准。无论做什么事情,他们都把人品修养放在第一位,这一原则根深蒂固。而中国道家文化又强调心灵的自由与释放。肖雄身上的厚实、进取、达观既具备了儒家文化思想要求的所有气质,他的灵动、超然与恣意又具备了道家文化的所有气质,中国的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能在一个人身上完美而和谐的结合在一起,是米兰在几十年的生活中首次遇到。一个成长在知识分子家庭的读书的中国女人,这两种文化就是她的全部根基。她把这两点联系在一起已经很久了,现在生活中出现了代表她审美标准的男人,她不能不为这种理想中的男人所倾倒。她认为肖雄身上的儒家气质代表了他对人格的追求,这种追求标明了他的人品卓尔不凡。他会善意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亲人、朋友或商业伙伴。米兰在以往的感情生活中受过伤害,她害怕男人,然而肖雄给她的感觉是友好,尊重和理解。他理性中有点感性,柔和。米兰想,他会对自己的女人很好。和他在一起,她感到很安心。
他和她一路走一路聊天,过了建国门,走在东长安街上。长安街路旁的银杏树静静的贮立在路边,在光影的后面独享一份自然的安祥。树叶子全黄了,风吹来,叶子落在树周围。
米兰由肖雄牵着手,走在路边花圃窄窄的围台上,她喜欢银杏树,因为它的热烈,从来不是在开始,而是在最后。你看它在春意昂然时,其它树的叶子已经长得很大了,它才娇羞地吐出一点点新绿。这个性格像米兰,所以她喜欢。她站在围台上看在树下围成一圈的落叶。这些叶子在绿色的草坪上,在夜晚的光影的照射下,有一种宁静的美。
“落叶归根。”她说。
一阵风吹来,树在簌簌抖动,叶子哗啦啦响,飘起、又落下,远远望去一片黄色在空中飞舞,煞是壮观。米兰望了望,她开心地说:
“看!银杏雨。”
她接着又说,“杏花雨、梨花雨、梅子黄时雨,满城烟雨。现在我们看到了银杏雨。”
“喜欢吗?”她回头问肖雄。
肖雄点点头。
他和她一起欣赏落叶。米兰后悔没有带相机出来,她事先没想到,在长安街边看到金黄的银杏树,不能留下银杏在秋天的踪迹,多少有点遗憾。
“有空再出来拍。”肖雄安慰她。
米兰开始讲她小时候渡过的秋天。北方的树木很多,秋天随处可见落叶。当树叶凋零的时候,她就去捡落叶,在路边,在花园,在树林,在学校的操场,她捡回去用绳子结成一束一束,挂在房间里。她的房间里挂着黄的银杏叶、梧桐叶、杨叶,红的枫叶、柿叶、椿树叶、槭树叶。小时候她纤弱多病,是被管束得很严的孩子,唯有捡落叶的时候家里人才允许她到处跑着。她童年所有欢乐的记忆,都和秋天的阳光、和颜色鲜艳的树叶有关。除此以外,她的童年是很孤单的。至于成年后,她对秋天的记忆仍然很鲜活。她童年的伙伴,都知道她喜欢树叶,要是谁捡到了好看的叶子,就跑去送给她,也只有在这时,她的妈妈才肯让她和伙伴们在一起玩一会。
“到冬天也都干枯了。”米兰说。
这一刻,肖雄感到米兰的柔弱。这样柔弱的女人需要一个刚强的男人来呵护。
“为什么不找一个男朋友呢?”肖雄问。
“没有合适的呀!”米兰笑。
“你不觉得遗憾吗?在很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渡过?”
“随缘吧,也不能强求。如果强求,倒不如一个人自由。”
“那爱呢?不需要爱吗?或者是去爱别人?你怎么看?”
“爱是人类的根本。我们都需要爱,也要竭尽全力去爱身边的人。”米兰笑道。
肖雄问的是米兰对爱情的需求,可米兰以为他又重新开了个话头与她讨论爱心的问题。
“我喜欢的爱情,是两个人分别在不同的城市,譬如上海和北京,可以飞过去看她。”肖雄首先说出了自己理想中的爱情。
米兰敏感地望着他。良久,她才知道他与她在讨论爱情的话题。她不觉得肖雄的想法是浪漫的。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少男少女才有的天真想法?人的生命有限,精力有限,自然给的守候时间也有限。即使现在北京和上海两地开通了空中快车,城市之间你来我往的时间缩短到最小,也仍然是要费很多功夫的。除非万不得已,这样的爱情有什么高明的地方呢?
“你知道吗?再亲的人也会害怕距离,距离会让人变得疏远。”米兰说。
“现在很方便。”肖雄说。在他看来,交通现代化,北京飞上海或其它地方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想与心爱的人相见,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不觉得时间上的、空间上的距离,最终会成为心理上的距离吗?距离会导致爱情的幻灭。”米兰对肖雄的想法颇为忧虑。
“可相见的那种惊喜,会比天天在一起的感觉强烈得多。”
“你有过吗?”米兰敏感地追问。
“没有。只是那样想。”肖雄说。
可是米兰的第六感觉告诉她,肖雄说的不是真话。这个感觉匆忙就闪过了。当然她不会去继续追问,但这个感觉即使一念之间,在她心底还是留下了阴影。
“那得多大成本?你想过没有?”米兰问。
“爱情本来就是一件成本很高的事情。”肖雄说。
米兰点头。接着她问:
“如果有那样的爱情,你肯守候,一直不怕寂寞吗?”
“我想我会的。心中有一份期盼,你不觉得很美吗?”肖雄问。
米兰表面上点头认可。但她的心里却有另一种声音,她认为这个美是残缺的。相爱中默默守候的一方、期盼的一方、矢志不移的一方,往往是最弱的一方。这种情形在伪道者眼里可以称为一种美,但在当事人那里它是非人性的、痛苦的。除非当事人也受了伪道的审美者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诱惑,认为自己的做法娴淑而伟大,否则没有人会认为这种美值得在生活中加以推广和发扬。
米兰恋爱过,以往的期盼、守候都是以青春和生命为代价的,而得来的全是虚幻。现在,她恐惧这样的“美”,这种“美”,她是死也不肯要了。而肖雄现在偏偏又说喜欢这样的爱情。还好,他的这种思念是自己愿意,不要她来忍受。
米兰对肖雄说,要是我,我不会让所爱的人寂寞的等候,我也恨让我等候的爱情。并非我不能忍受孤独。我害怕时间,时间最无情,它会划伤爱情,会撕碎爱情。她对认真地对他说,如果老天再要我碰上一次这样的爱情,我想我就会死了。
“也有穿越时光的爱情,你不认为这就是吗?”肖雄坚持说。
“这不是。”米兰冷静地说。“穿越时光的爱情,广告商为买掉钻石会这样讲。他们常会说钻石象征常青的爱情。这句话你敢反过来说吗?”
“常情的爱情象征钻石。”肖雄说出来,他首先就笑了。
“对呀。看出商业社会的本质了没有?爱情就是金钱。”米兰笑着说。
“梁山伯与祝英台呢?他们的爱情就是一种纯情,是永恒,你不反对吧?”肖雄说。
“他们的爱情首先是一桩悲剧。说他们的爱情穿越时光,那是在我们的眼里。化蝶,生死相随,这是人们美好的愿望,它不可信。如果他们能活转回来,我相信他们才不要什么穿越时光,他们要的是形影相随,卿卿我我。爱情不是演戏,他们不要上演给别人看,纵然千年万年,赢得喝彩一片,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们都硬挺不过时间。并且,爱情是软的。”米兰说完,忧伤地望着肖雄,她明白他们都是小人物,小人物就不要试图在生活中追求那些壮烈的、永恒的东西,小人物先要过好生活中的每一天。
他怎么就不明白,我们最后都是要走向死亡的,身边的一切都是会消失的,爱的人,喜欢的东西,甚至是恨的人,厌恶的东西,每一个时刻,每一分一秒钟,我们都因正在走向死亡的途中,在逐渐失去它们。那么,又怎么可以在能看见的时候不去珍爱他们呢?怎么能够忍心让对方去等、去盼、去忍受分离的痛苦呢。她对肖雄这样的想法感到悲伤。
在爱情上,她是海里的鱼,只要上了海滩,马上就会毙命。最好,在现在——此时此刻,与心爱的人如影随形。她拉紧肖雄的手,是的,只要这一刻,她活在爱情中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