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输家母女》

第52章《输家母女》

燕姝的原生家庭并不像现在这么富足，就算在西安有好几栋豪宅，公主床上粉色的纱帘围成童话王国，燕姝也清楚自己从不是迪士尼童话里的公主。

燕姝出生在河北省唐山市，一个因一九七六年大地震而被人们永远铭记的小城市，就像二〇〇八年的汶川县、二〇一〇年的玉树市，因“坏事传千里”的地震闻名于世。

坏事是什么，在燕姝的认知里就是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譬如也是二〇〇八年那个地震、雪灾爆发的“灾年”，就在汶川地震爆发的前一个月，燕姝也因校园霸凌迎来自己人生的第一场地震。

放学后被三个女同学堵在女厕所脱衣服拍裸照，才上四年级的燕姝觉得自己像一头小乳猪。如果不是扈虹及时出现帮她解围，她真的想死。

然而，该死的绝不是她。

燕姝把这场“地震”深深地埋在心里，从没告诉一直照顾自己的姥姥和在陕西打拼的母亲燕妮。

告诉了又能怎样？比放屁还放屁。

中国式校园矛盾的纠纷，左不过是受气包告家长，家长告老师，老师告施暴者家长，施暴者家长教训一顿自家熊孩子，熊孩子加重着记恨，然后变着法儿地报复也只有他们能欺负得了的受气包……最典型的恶性循环，燕姝早看透了。

因此，燕姝坚信以暴制暴才是正义，只有自己真的强大才无人敢欺。这也是她后来彻底告别过去的自己，加强体育锻炼、学习跆拳道、学车……学很多一般女孩子都不会的技能的根本原因。

燕姝最引以为傲的品质是独立，一个连父亲都没见过，母亲一年也见不了几面，抚养自己的姥姥还是农村妇女的女孩，学业、生活、安全……都得靠自己。

正因生活在双亲缺席的家庭中，燕姝很向往有爸爸妈妈疼爱的孩子，也努力让自己拥有那样被爱着的小孩才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就像冬浮光，她最好最好的朋友，除两人性格相投外，冬浮光温馨的家庭最吸引燕姝。

反观燕姝单薄的家庭，父亲是不能触碰的问号，母亲是狂躁的叹号，姥姥是沉默的省略号，自己则是无从打探的句号，没开始就结束了，像一场黄粱梦。

不像自己随母姓，母亲随姥爷姓燕，很正常的随父姓的传统，证明姥姥和姥爷的感情还可以。

燕姝是这样想的，直到小时候和姥姥一起看电视剧《谁在说谎》①里那时的她还看不懂的女主角被强暴的情节，她吓坏了，不懂那是什么，习惯性地躲到姥姥怀里，发现她不像往常那样抱住她哄着她，眼睛黑得一动不动，和电视剧里眼睛也黑得看不见光，更嘶声哭喊的女主角不同，姥姥在悄悄流泪，拿抽纸点了点眼角，随后用遥控器换到该属于燕姝看的少儿频道，当时正好播出的是《大风车》②。

紧接着，瘦小的姥姥像一片被风车吹远的叶子，默默起身背对自己飘到厨房，那个充满油烟味的地方。

燕姝慢慢懂事后，才稍稍看懂姥姥的眼泪。

姥姥本是城里人，家中老小，那个年代为数不多上过学有文化的知识女性，本可以分配工作好体面地活着，却为了给她的哥哥攒钱娶媳妇，硬是被父亲嫁给乡下的姥爷，从闺秀变成村妇。

姥姥还有个同样念过书的姐姐就幸运得多，不仅有正式工作，还嫁给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官兵，光靠老爷子一人的功勋都足以满门光耀。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们普遍认为属羊属鸡的人有些命苦。

就在唐山大地震，属羊的姥爷和还没成年的属羊的舅舅遇难，属鸡的姥姥带着属鸡的母亲，靠做裁缝谋生。

其实姥姥可以再嫁，相比于男人，女人更适合用商品价值衡量。

可惜那时的人愚昧迷信，觉得丧夫丧子的姥姥克夫克子，加上姥姥生母亲时伤了身子无法生育，母女相依为命，偶尔能得到姨姥姥夫妇的接济。至于那个靠买掉姥姥换来媳妇的舅姥爷两口子就冷漠许多，叫人寒心。

结局很可笑，那个媳妇厉害得连公婆都怕，更不许舅姥爷帮自家亲妹子。她最后死于肝癌，还不到五十岁。出殡正值盛夏，据说抬棺材时居然淌黄水，恶臭无比，熏坏了十里八乡……

燕姝听笑了，不觉得自己笑得不厚道，甚至有种不可告人的快意。因为人比起看到善人善报，更喜欢看到恶人恶报。

所以，她并不刻意强调自己是多好的人，更打心眼看不起那些不愿承认自己有黑暗面的人。她坚信人是善与恶的结合体，她的善良始终藏匿着随时待命的锋芒。

但有时候，燕姝又不是那么信奉善恶有报。

善良了一辈子、隐忍了一辈子、软弱了一辈子、操劳了一辈子、清苦了一辈子、孤独了一辈子的姥姥，直到最后去世，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的，更没有一天是为她自己活的。

姥姥像她晚年时爱养的多肉植物，温厚、水润。

燕姝小时候无聊时，总爱用牙签在姥姥最爱的福娘③上扎小洞洞。被姥姥发现，她也不生气，只露出被燕姝戳得千疮百孔仍逆来顺受的福娘的表情，摸着燕姝的脑瓜说：“姝儿乖，这样做不对，它会疼的。”

燕姝“哇”的哭了，比起疼了也无法张口的福娘，姥姥如雨后荷叶的泪眼才叫她难过。

她蓦地明白文学上的“感同身受”是最大的狗屁，真正的善良与温柔是尽可能想象别人的痛苦，正如善良的姥姥会想象福娘的痛苦……

奈何姥姥也是受了伤也一声不吭的福娘，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女性温婉贤淑的要求像生物学上的细胞壁④，禁锢着姥姥被扼杀的天性的胚胎，把她塑造为千篇一律的贤妻良母的模糊概念，是厚厚的《新华词典》中匆匆掠过的一页、一段、一行、一句，翻过去就忘到九霄云外。

可姥姥万万没想到，福娘一样温顺的她，不仅养育了仙人掌般的燕妮，更带大了如带刺玫瑰的燕姝。

母亲就像一盆坚韧、强悍的仙人掌，这是燕姝对燕妮的定义。

至于母亲为何也走上和姥姥相仿的单亲妈妈的老路，这是燕姝无从知晓的，更是她一问起就被扎疼的问题，甚至和蔼的姥姥都脸色骤变，呵斥她不许乱说。

这令燕姝越发好奇自己的父亲，她脑补过很多猜测，最害怕的莫过于母亲也曾是《谁在说谎》中的女主角，不然她真的无法面对残酷的真相……

不过，母亲是仙人掌，才不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忍气吞声。

母亲出身不好、学历不高、婚姻不幸，从燕姝记事起就在外闯荡，干过保洁、骑过三轮、卖过熟食……她白手起家，通过自己的努力开公司、做贸易，慢慢积累万贯家财，也让远在老家日渐年迈的姥姥和日渐长大的燕姝，过上富足优渥的日子。

从草根进阶为商业女精英的燕妮，她的故事编成小说或电视剧都足够精彩、足够励志。

这样卓越的母亲，对燕姝也严格培养。在母亲的高标准严要求下，燕姝不负她期望，学业上一直都是翘楚，却甚少得到她一句肯定，妈妈太严厉了。

这次去日本进修，也是母亲为提升自己的另一个梦想。文凭是母亲一直以来的隐痛，也是她非常看中的条件。而且，母亲莫名地喜欢日本这个国度。

抛开过去的民族仇恨，善于博采众长并化为己用的日本很值得人学习，更不必说享誉世界的日本动漫产业……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大与偏见。

清末甲午海战前，日本举倾国之力备战，像医生把中国搁在手术床上不停地研究、解剖、分析，更在抗日战争时期出现了很多“中国通”及汉奸。

反观中国自古以来就没正眼瞧过这个弹丸小国，甲午海战惨败，又因抗日战争和民族仇恨全盘抵制日本。既不深究为何日本能“脱亚入欧⑤”进阶列强，也不像日本研究中国那样研究日本。

中国人必须承认，正是我们对敌人的轻慢与不屑，才导致很多要挨打的落后。一味地憎恨、谩骂、回避，不知学习、研判、改正……直到现在，可能还有部分人恨得咬牙切齿，却说不清为什么我们曾被侵略？被奴役？被压迫？实在悲哀！

这是燕姝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小时候还偏激地认为母亲是学小日本的“卖国贼”，长大后才深感母亲眼光之长远，格局之广博。

女中豪杰似的母亲，某种程度上也算一种人生赢家，活成很多被婚姻琐碎、家庭鸡毛折磨的女人想都不敢想的样子。

“妈妈真是人生赢家，我支持您的努力与上进，姝儿为您自豪！”燕姝笑起来的眉毛和燕妮一样浓浓的、弯弯的，像精品店里的毛绒挂件，小松鼠或小狐狸的尾巴，月牙状的眉型浑然天成，是那种不需要修理或画眉的天生丽质。

“不，妈妈和姥姥都是人生输家。姥姥输得只剩下善良和隐忍，妈妈输得只剩下努力与上进。”燕妮没涂口红的唇略微蜕皮，一竖一竖的唇纹像矿泉水瓶盖上的摩擦纹路。

无论质地滋润的唇釉或干腻的口红，都遮不住母亲的唇纹，好似那不是女人的唇，而是瓶盖。

燕姝哑然，看着母亲像姥姥那样默默起身背对自己，瘦削的背影似因剧烈摇晃的雪碧被拧开瓶盖后，冒泡的液体快乐地喷涌，空留倒一旁的绿瓶子张着嘴……或说得生动点儿，是被锯了嘴。

人生输家？

方方面面都光彩照人的女强人燕妮，燕姝的母亲，怎么会是输家！

燕姝一骨碌坐起，也像空了的雪碧瓶张着嘴，却莫名其妙地倒不出任何东西，这次不是干呕。

她顿了顿，发现自己装着的想说的话也是空的。

【注释】

①《谁在说谎》：2007年上演的都市情感电视剧，讲述一位副市长的儿子犯下强暴罪，其母竭尽所能维护儿子，却使儿子挣扎在谎言的漩涡中，一步步滑向无底深渊的故事。

②《大风车》：中央电视台推出的儿童益智娱乐栏目。

③福娘：景天科银波锦属下的植物，叶形叶色较美，有一定的观赏价值。

④细胞壁：生物学上位于细胞膜外的一层较厚、较坚韧并略具弹性的结构，起保护作用。

⑤脱亚入欧：19世纪中叶，日本封闭的国门被美国人用炮舰打开，日本首次接触到西方工业革命的先进成果，从此走上全盘西化、学习欧美先进制度的“脱亚入欧”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