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母亲的愤怒》

第6章《母亲的愤怒》

冬浮光把那位段氓形容为“圆乎乎”，就能推断出他最大的特征是圆润。

段氓，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一日出生，甘肃庆阳人。他是更出类拔萃的高材生，在浙江大学获法学学士、硕士学位，在中国人民大学获法学博士学位。这么年轻就成为高校校长，可见能力与关系都不一般。

“你和他还偷偷联系着？”康霓眨眨眼，深邃眼窝上的眼睫毛密得像海草在水里招摇着，伺机卷走误入的小虾米。

相比于只是眼睛大，眼睫毛倒不是很长很密的冬浮光，康霓外貌中的混血特征更显著。

“刚高考完那阵，我和姐……啊不！”冬浮光露出两排贝壳似的牙，娇憨地砸吧了几下，比康霓更乌黑的眼仁溜过一道精光，贼兮兮地笑着：“我和燕姝在西安逛街时遇到他，随便聊了聊！”

她的临时改口不算高明，咬唇暗骂自己脑袋偏偏这时候短路，尤其是察觉母亲的脸色慢慢冷下来时。

一直以来，冬浮光眼中的康霓不仅是给了她生命的妈妈，更是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如她初中的那场告白，康霓不像一般家长嗤之以鼻，甚至鼓励她，还为她出谋划策，足见她思想开明。

可唯有提到段氓，或准确而言，是一旦透露出姐姐冬静影至今仍和他有些关联，母亲就表现出强烈的反感，仿佛这两人不该同时出现。

“撒谎！”康霓把没来得及喝一口的大麦茶搁一旁，玻璃杯中嫩黄色的茶水险些洒外面，站稳后仍一左一右颤抖着水面，半天平复不下来。

她翘起二郎腿，双手抱肘身体后仰，靠在餐桌椅子背上。大大的眼睛完全睁开，略呈浅棕色的眼仁圆得没有丝毫余地。

冬浮光条件反射性地站起来，她知道当母亲非常不悦时，才会表现出这种样子，印象中这才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小时候弟弟冬沉璧被人欺负，一个小胖墩无缘无故拿树枝戳他眼睛。冬浮光气急败坏，不顾自己瘦小的体格和别人打起来。实在打不过，她也要出于报复，恶狠狠地把他胳膊咬得血流如注。

闹得鸡飞狗跳，两家后来只好在医院交涉。

能养出那种孩子的家长也不是善茬，指着父母骂冬浮光没教养。

父亲冬淮一语不发，母亲康霓一开始也不吭气，等那对夫妇骂够了，她变了眼神，对始作俑者露出就像现在这副威严的样子：“小朋友，你觉得自己先拿树枝戳我家阿璧的眼睛对么？你觉得阿光作为姐姐，没反过来也戳你眼睛只是咬你还不够温柔么？你觉得你爸爸妈妈袒护你、骂我们对么？你觉得你不该为自己的行为、自己有这样的爸妈而哭鼻子么？”

一连串逻辑清晰的反问，伴着越来越严厉冰冷的声音，噎得对方家长面红耳赤，再也没脸狡辩。不管小胖墩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正他最后真被康霓说哭了。

大多数家长都不会计较被训哭的孩子，可康霓没有一点儿怜悯，拉着他说：“去，给阿璧道歉，说你不该戳他眼睛，我家阿光再考虑是否对咬你道歉！别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就能任性妄为，生而为人，得学会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快去！”

康霓说到最末，冷冷地瞪着对方面如菜色的家长。她真正生气的样子十分阴森，连呼吸都寒气逼人。

很明显，这话既是对那个被家长宠坏的熊孩子说，更是对家长说。

小胖墩更凶的哭声让康霓露出快意的笑容，眼中的恨意熊熊燃烧，扑向对方家长灼人的火舌：“都听好，阿璧的眼睛要出了问题，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同样受伤的冬浮光在病房陪着弟弟，她主要是擦伤，脸蛋被抡了一拳，刚好换牙期，小虫牙“光荣下岗”。

病床上的弟弟右眼蒙着纱布，隐隐渗出些红，还好无大碍，视力未受影响。不然凭那个连冬浮光都感到陌生害怕的康霓，她觉得母亲一定会以牙还牙……

这是冬浮光第一次对康霓产生惧怕，但更多的是对母亲拼劲一切保护他们的感激与崇敬。

那个时候的妈妈霸气勇敢，远比一般的中国式家长头脑清楚，绝不姑息熊孩子背后那些只生不教的怂家长。

不过，冬浮光的报复心比康霓更强，始终没对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已对弟弟道歉的小子再道歉自己咬了他。她没有错，正如母亲说的，自己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算温柔了，没咬下他一块皮都算她仁慈……不，是他的幸运。

冬浮光遗传了康霓的爱憎分明与有仇必报，可正因如此，她才极其不理解第二次妈妈竟动手打了姐姐冬静影。

那会儿冬浮光刚上小学，冬静影刚升初一。

青春期的姐姐，胸部发育得更显眼了。妈妈发现姐姐该换文胸，可她支支吾吾，以为她羞于启齿，便耐心地解释。谁知姐姐染着哭腔的一句话，令妈妈瞬间奔溃：“带子……被男同学……拿剪刀剪断了……”

待冬浮光也到了穿文胸的年纪，她都无法想象姐姐当初到底遭遇了什么，那么隐私的地方都能被某些顶着孩子外形的人渣随意亵渎……

“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拿剪刀戳瞎那人的眼睛？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明白自己……被猥亵了？！”冬浮光印象很深刻，正努力适应写作业生活的自己，差点儿被姐姐房间里妈妈爆发出来的失控声音吓得折断铅笔头。

离奇沉寂了片刻，紧接着是一个如鞭炮般噼里啪啦的巴掌。

她冲过去撞开门，只见妈妈抱肘跷二郎腿坐在凳子上，身体剧烈发抖，红红的眼眶里打转着就是跌不下的晶莹，恨铁不成钢地努视垂头抽噎的姐姐。

“我不可能再容忍这种事……”突然，妈妈起来抱住姐姐，阴森的神情随着嘴角承受不住重压似的下拉，裂出冬浮光直到今天都想不通的悲怆……

至于妈妈是如何为姐姐出气的，冬浮光真不知道后续，也不敢问，那是她能察觉的禁忌。而从那以后，段氓进入了他们的生活。

段氓比九七年出生的冬浮光大十岁，那时他高二，天生的圆脸使他整个面部轮廓都格外柔和，也削去了岁数的棱角，看着不怎么显年龄。

因为那次事件，本就寡言少语的姐姐更不爱说话了，不算太出彩的成绩也逐渐下滑，特别是数学。妈妈说段氓是自己带过的学生，数学非常好，每周末请他给姐姐辅导。

冬浮光那个时候就不理解，父母也能辅导姐姐，就算跟不上，也可以请家教来得更专业，况且段氓马上高考，学业压力也大，哪有时间帮姐姐？

然而，段氓把姐姐辅导到了高考。虽然姐姐的数学还是一般，但高考难得上了一百，对她来说真的很不错了。

随着姐姐顺利考上西北政法大学，也学了和段氓一样的法学，他就消失了，妈妈也不提，似乎这个常来他们家的大哥哥从不存在过。

六年光阴里，冬浮光能看出姐姐是喜欢段氓的，连她自己都曾把这个个子不太高，相貌白净清秀，面相和蔼可亲的哥哥当择偶标准。

原本姐姐也想考浙江大学，奈何能力不足。当她终于有时间认真打扮自己，想和段氓见面时，他的手机号、微信、QQ都注销了，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又是一个六年后，当冬浮光也考上了大学，她和姐姐前不久才在西安北郊偶遇了如今有些发福的段氓，就简单聊了聊。他好像很忙，在冬浮光的死皮赖脸下，只留下一个办公电话就走了。

冬浮光永远忘不了，段氓全程没看姐姐，更没和她说话。好像两人从来都不认识，姐姐不是那个即使他远在浙江，都愿意通过视频电话给她耐心讲题的阿影妹妹……

成年后的姐姐还是那么怯懦，连被他冷落的哭声都小得像蚊子。冬浮光只好自己尝试拨打电话，结果被一位老师接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六年不见的段氓成了自己大学的副校长。

“阿光，如果你真为了你姐姐好，就不要再让她对段氓心存任何幻想！”这一次，康霓也像拥抱姐姐时那样抱住自己，冬浮光呆住了，惊觉母亲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像极了当年她打姐姐时的样子。

她正下意识地想拥住康霓说“好”，但被骨子里的倔强唤醒，轻轻地推开她，凝视她浮着水光的眼，一如那年的破碎：“为什么要这样反对他们？妈妈，您老早就知道姐姐非常非常喜欢段氓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