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世上大概只有像冬浮光这种女孩子，才会穿一袭镶着白色毛领的斗篷式红裙套装、头上别一枚草莓钩针样式的小卡子、手捧一束红玫瑰，以一派火红的色彩去陵园祭奠吧。

人们印象中的墓园，总被灰色的墓碑、黑色的碑表、白色的文字、橘色或白色的花朵填充，令本就死气沉沉的这里，捞不出一丝鲜艳。乍一眼闯入这般明艳逼人的红，像荒漠破出红色的天宝花①，鲜艳欲滴着温热的血，蓬勃出生命最本质的底色。

冬浮光留着一头染了亚麻色的齐耳短发，没有烫卷，右边别在耳后。要不是颜色略微西洋风，称得上民国时期典型的进步女学生发型。

“我走啦。”

她声音不算多么甜美，张口就是那种给人感觉很活泼，甚至有些倔强的女孩。但唯有在这种时刻、在这座墓碑前，她收起玫瑰的刺儿，像个温柔的大姐姐。

她笑起来好像冬日里的好天气，哈出的白气窈窕着柔美的弧度，顺着她隐约闪烁几粒莹光的视线，面前那座墓碑都被烘暖了温度，显得没那么冷冰冰了。

冬静影，生于公元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一日，终于公元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这是扫一眼墓碑，能得知的墓主人的生平。

在差一岁就奔三的年纪死去，终究没扣上“三”打头的算是“上年纪”的帽子，也许是冬静影的幸运。可她也偏偏凋零在一年的最后一天，说起来也是不幸的。

墓碑前的冬浮光也看不出年纪，把头发染黑再换上校服，混进高中没什么问题。都说年轻人爱穿冷色，上年纪的人才爱穿艳色，但冬浮光是个例外，红色非常衬她。

随着红玫瑰被轻轻地放在碑前，冬浮光转身离去的脚步也未曾迟疑。玫瑰被透明塑料包装纸拢住，寒风刮蹭着纸膜，发出轻微的嘶鸣，划破墓园的寂静。

许是听到什么声音，冬浮光戛然止步。她已走了十多步，转身回眸间，那个墓碑定格在她黑漆漆的眸中。

刚才还搞小动作的纸膜乖巧地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披在红玫瑰身上，眼巴巴儿地仰望着墓碑，那是一片连它都惊讶的空白。

只有名字，只有生卒年；没有墓志铭，没有照片，仅几十个字，就简单概括了这位冬静影短短二十九年的人生，真是少得可怜的痕迹！

冬浮光露出的侧脸线条十分优美，她是标准的瓜子儿脸，能把红色穿出如此妩媚的气质，自然少不了她格外雪白的肤色。

她像冬日暖阳下枝头红梅上的残雪，融化出闪耀的光，那是她眼角挂着的几滴看得见的水珠，一闪一闪的。

《岳阳楼记》有句“浮光掠影，静影沉璧”，该是这一活人、一死人名字的出处。那么冬浮光的这滴泪，算是明耀的光，为既没有亮度，也没有温度的影流下的泪吧。

泪干风停，冬浮光闭上眼，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白色口罩戴上。

口罩很立体，人性化地保护她的唇妆。口罩上方是一对明亮的杏眼，整个儿泛着浅浅的红，眸上浮着一层水色，仿佛交融着近乎不分你我的黑白，并镶着细细的红丝儿。

就这样，戴口罩的冬浮光只身离开墓园，她一点儿都不担心那束玫瑰。毕竟冬天很冷，玫瑰活不了多久，低温更能冻死肮脏的虫卵，很好。

她的步子很稳很慢，足上一双咖色马丁靴，踩着冷硬的地面都碰不出丝毫声音，好似她是刻意静悄悄地离去，不忍打搅那一剪长眠的孤影……

这是新冠肺炎爆发的第二年，时间，二〇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

时光总迈着无情又沉稳的脚步，像学校列队中站人身后的同学，催促着冬浮光只能朝前走。正午当头把她影子裁得短短的，光与影分离，她失去了另一面的自己。

奈何她就算掉队逆行，也无法找回影子，更无法回到五年前的二〇一六年。

那个时候，别说疫情了，浮光能掠影，静影能沉璧……

二〇一六年盛夏的陕西咸阳市很热。

热浪像明胶糊住金灿灿的天气，最低调的树叶都被煮糯似的模糊了线条。哪怕到了晚上七点，酷暑也不见疲乏。

“拦住他！”

“扣篮啊白痴！”

“操！”

“欧耶！”

……

无论多么斯文的男生，打起篮球都尽显狂野本性。

作为咸阳市重点高中之一的盛崇中学的篮球场上，在这个相对没白日那么晒的时刻，成了一群热血高中男生最能释放压力的体育圣地。

“卧槽‘逼王咚’！他妈的有你在！哪个队赢不了？”高二理科十六班的席国桓，掀起上身的短袖校服，露出黑黝黝的腹部肌肉线条，擦着脸上的汗骂骂咧咧道。

“MaDAMaDaDaNe②！”大热天还戴着一顶白色棒球帽的少年，仅用一根手指就能轻松地转着篮球；另一手酷酷地叉腰，相较于其他汗流浃背的男生，他看着确实不像太累的样子。

“靠，你看这逼又学《网球王子》③里那个可会装逼的越前龙马④呢！”和白帽少年同是理科重点三班的张成琦，纵身一越，不留情面地摘掉自己队友的帽子。

下一秒他拔腿跑起，嘴上大喊：“来来来‘逼王咚’！打篮球还戴帽子防晒！给你没收！”

“你他妈！”猝不及防被抢走帽子，暴露出汗水腌入味儿的“油头”少年，笑骂着和哥儿们打闹起来。难怪他篮球玩得那么好，高二就一米九的大个子增加了不少优势。

他的大长腿没跑几步就逮到“损友”张成琦，从身后抱住他，嘻嘻哈哈地揪他耳朵。

张成琦斜眼贼笑，借着身高差反倒趁机把手掏向少年的裆部，后者大叫起来，两人的互相伤害更加剧了。其余围观的男生也捧腹大笑，这是学生时代男生之间常玩的一种友情游戏，特别是当着女生的面儿被戏耍，那才叫糗大了。

“天呀，没想到那个学霸还有这么一面……”

“但人家又高又帅！皮肤白身材好！打篮球的样子好酷啊！”

“额，真是没眼看！男生一疯起来，都没注意到有女同学在么……”

“对了，甜恬，他和你是一个班的吧？”

篮球场外不知不觉围了不少人，近一半都是放学后结伴散步的女生。

女生天生就爱扎堆，而这一堆里个子最高，看着起码有一米七的短发女孩，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英语词典，观赛时还不忘低头扫几眼，用手扶了扶洁白小巧的鼻梁上，架着的一副金丝边眼镜，淡淡地回答：“对，那就是我们班的冬沉璧……”

忽然，她转身离去，丢下一句冷冷淡淡的话：“我和他不熟。先走了，洗完澡还要练听力呢。刚升高二，可不敢放松，拜拜喽。”

她乌黑的发量很密，一剪短发就成了“包包头”，耳朵也被裹住，看着就让人觉得热，可她稳如泰山。

和高个儿女孩差不多高的白雪岭，第一时间发现女生堆的情况，忙拍了下依然和兄弟玩闹的冬沉璧，把早已凉在地上的白帽子丢给他：“喂喂喂！舍友你别闹了！夏甜恬走了！”

冬沉璧接住帽子的同时愣住，撇下呲牙咧嘴的张成琦，四周环顾着，却没见到那个较为显眼的身影，捡起篮球，自顾自地说：“走就走了呗，给我说干嘛。”

他随手把球往篮筐一丢，看都没看就正中。又像玩篮球一样，用一根长长的手指转起自己的帽子，踏着大步子离开。

“不打了？”

“再玩你们这些弱鸡也打不赢我，没意思。回去洗了澡，还得刷‘五三⑤’呢，走啦哈。”少年懒洋洋地喊道，没再回头看那帮兄弟。

【注释】

①天宝花：俗称沙漠玫瑰，多肉植物，原产非洲的肯尼亚，喜高温干燥和阳光充足的环境，耐酷暑不耐寒。

②是日语“まだまだだね”的罗马音，意思是“你还差得远呢”。

③《网球王子》：是日本漫画家许斐刚所著的以网球运动为主题的漫画，在《周刊少年JUMP》1999年第32号开始连载，2008年第14号完结。后续篇章《新网球王子》于2009年在《JUMP SQUARE》上连载。

④越前龙马：日本动漫《网球王子》的男主角。

⑤即《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配套练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