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听说张嶷出征前就已病重,只是不想重到这般地步。踏进营帐时,我看见他匆忙起身,要上前迎接;走到炭火盆前,却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上。
我伸手欲扶。四周的刀剑呛啷一声,死死围住了我。
几名蜀军士兵上去扶起他。他抬头看我一眼,眼里尽是倦意。
张嶷你终于到了。
他开口,声音疲惫,然而是冷静的。在整座蜀营中间,他是我见到最冷静的人。
张嶷——就和伯恭说的一样。
他在士兵的搀扶下缓慢地站起身。我注意到他的脸色苍白,仅仅是在火光的照射下,才显得有了些血色。
郭淮张嶷将军。
我迟疑,不知该不该发问。张嶷看了看围着我的十余把刀剑,率先开了口。
张嶷郭淮将军,我们暂时不能撤下这些。
张嶷除非——
他说话时移开了眼睛,没有看我,而看着地下燃烧的炭火。我不由自主循着他的目光。灰黑的木炭依旧保有树的纹理,一点红光从下方升起,好像伤口渗出来的血。
张嶷向我们证明,你不是它们。
又是这句话。的确,我趁着兵变的混乱逃离魏营,还没来得及思考如何获取蜀军的信任。我看看张嶷,他只是摇一摇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郭淮它们……是什么?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张嶷你应该看到了。它们是水。
——张嶷盯着火焰,一字一顿。
张嶷水火不相射。新生的水会畏惧火,而汹涌的洪水会将火浇熄。现在,很幸运,水还没有形成滔天之势。
郭淮——!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郭淮……所以,你们点了这些火?
张嶷点头,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方才开口道:
张嶷水总会长大。火迟早烧不下去的,我们只能撑一天算一天。
我这才知道为何本应水气沉积的山谷,反而远远比山上干燥。回想起白天魏营中的景象,更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
郭淮那些人——山上那些人,他们已经……全都变成水了?
张嶷又点一点头。
张嶷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们的身体完全化成了水,刀剑无法伤到他们,拒马和战壕也无法拦住他们。
张嶷……这就是他们势如破竹的原因。
我上前半步。面前的刀剑猛一横,将我截回原位。
郭淮……大都督、也?
张嶷司马昭……可能是最早化成水的人之一。
张嶷水不再是人了,他们没有了意识和情感。我不知道你见到司马昭时他是什么样子,但他,可能也不再是他了。
张嶷说话的时候,用剑拨动了一下炭火。一颗火星噼啪地升上来,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他的模样仍旧平静,语调中没有多少恐惧。我隐约感到,他在下定某种很大的决心。
但我知道,现在还不到我问的时候。
郭淮……我怎么才能证明我自己?
张嶷……
张嶷沉吟片刻,看我一眼。然后伸手,指了指炭火。
郭淮……?!
我一惊,手迟疑着悬在半空。炭火的热浪升腾,空气在其中扭曲,令我不由得一阵阵眩晕。
张嶷这里的每个人都这么做过了。
张嶷垂下眼睛。我随之低下目光,这才注意到他手掌内侧,一片不深不浅的烧痕。那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有鲜红的皮肉露在外面。
张嶷我说过,新生的水会畏惧火。因为火会把它们烧干。
张嶷这是目前我们知道唯一的办法。只有证明你不是它们,我们才可以告诉你更多。
张嶷……很抱歉,郭淮将军。
我咬住嘴唇,俯下身。周身的刀剑随之松动,为我让开一条道路。距离渐渐拉近,炽热的温度一阵阵冲刷我的指缝,我本能地想要抽回手。
帐内众多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的额前渗出了冷汗。
郭淮……
“嗤——”
像是撕碎一块布帛的声音。
我死死握着手中那块炽热的炭火,烧焦的气味从手心浮上来。我感到一阵反胃,双腿发软,险些倒在地上。
我闭着眼,听见刀剑被纷纷抛掷下去。一阵金属的撞击声。
张嶷——谢谢你。郭淮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