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是在一个时辰后回来的，彼时恰好到了饭点，三人就围着炉子吃了顿锅子。
吃饱喝足，茶茶捧着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突然仰着脑袋看向秦恪，
素锦“哥哥，边叔叔没地方住，我们留他在这里住，可以吗？”
路人乙“当然可以了，”
秦恪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轻轻擦拭掉小姑娘脸上不小心沾到的汤汁，
路人乙“你是家里的小主人，你决定就好了。”
素锦“好耶！哥哥真好，谢谢哥哥！”
茶茶从椅子上蹿了下来，殷勤地给秦恪到了杯茶，
素锦“哥哥喝茶！”
秦恪挑挑眉，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笑着刮了下茶茶的小鼻子，
路人乙“小嘴真甜。”
茶茶嘿嘿笑了两声，抓了抓头发，回头递给东华一个得意的眼神，颇有种小人得志的感觉。
东华回以一个浅笑。
秦恪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下疑惑，也问了出来：
路人乙“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了吗？你和边先生相处得挺好啊！”
素锦“还行。”
素锦“抱抱。”
茶茶伸手要抱抱。
秦恪宠溺地笑笑，伸手将人抱了起来。
茶茶依偎在秦恪肩头，半合着眼，仿佛一只失去梦想的猫猫，
素锦“我陪边叔叔在院子里逛了逛，看我渴了，边叔叔给我烧水喝……想睡觉觉……”
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小孩子就是睡眠好。
秦恪无奈地摇摇头，笑了笑，放低嗓音和东华说了句“抱歉，稍等”，就抱着人往卧房的方向走去。
秦恪回来后，桌子已经收拾好了，东华站在院子里一棵桂树下，长身玉立，墨发如瀑，端的一个清冷如霜、高不可攀的谪仙。
路人乙“边先生。”
秦恪走过去，将一个本子递给东华，
路人乙“这里记录了一些特殊的记账方法，先生看一下，之后的账本先生就按这个格式去记，一目了然。”
说着，又拿出一个钱袋，
路人乙“这是这个月的月钱，预支给先生。”
路人乙“稍后我会让护卫去收拾一间空房出来，先生就先在衙门住下，住宿费就免了，吃饭的话，先生可以选择自己解决，也可以和我们一起，交一点伙食费给上门做饭的婶子就行。”
东华帝君“多谢秦大人。”
路人乙“无须多礼，这是先生应得的。”
秦恪摆摆手，轻笑道：
路人乙“相识即是有缘，何况我妹妹挺喜欢先生的，先生就安心住下，不必拘束。”
路人乙“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秦恪，字慎之，年十五，京城人士，目前任沧州太守，如果用沧州的说法，我是这儿的守城官。沧州的情况，先生来这儿也有一段时间了，想必心里也有一个底，此间再无第二个城比沧州更萧条。百姓苦，沧州百姓尤甚。恪知先生来历不凡，有经天纬地之能，气度非凡，便是那天潢贵胄也不及先生，先生不愿说，恪也尊重先生，不会过分探究。恪在这里和先生托个底，唯愿沧州百姓安乐，望先生助我。”
仅是吃顿饭的功夫，秦恪对东华的称呼就变成了“边先生”。
或许是惊叹于东华不凡的谈吐，或许是被东华展现惊人才华征服了，又或许是看出东华不是此间人，谁知道呢？
东华深深看了他一眼，少年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热烈如骄阳，又深沉如星海，鲜活的样子，让东华素来平静的心湖泛起一丝波澜。
他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执手礼，
东华帝君“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路人乙“多谢边先生。”
秦恪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露出两颗小虎牙，脸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很浅很浅，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他舔了舔小虎牙，笑得阳光，
路人乙“我比边先生小几年，以后我喊先生怀瑾兄，先生就喊我……”
不对，秦恪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喊对方“怀瑾兄”，他妹妹喊对方“叔叔”，不就差辈分了吗？
少年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才束发之年，不想被妹妹追着喊爹。
得，还是喊边先生吧。
他心虚地看了东华一眼，转移话题道：
路人乙“边先生，有个事我得先和你说一下，我在沧州城内建了一个书院，三日后就会开放招生……问题是，截止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找到可以上课的夫子，这件事，恐怕得劳先生亲自上场了……”
……
素锦“帝君？”
茶茶散乱着发髻从卧房走出来，短短的小肉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像一个行走的小糯米糕，声音软软的。
东华帝君“醒了？”
低沉的嗓音骤然响起，干净又富有磁性，透着几分慵懒。
素锦“嗯。”
茶茶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听到问话，迷迷糊糊地点点头，直到一阵凉风吹过，脑子才清醒了点儿。
下意识四处张望了，去寻那个熟悉的人。
结果，没瞧着人。
午后的阳光有点儿刺眼，她双手捂眼睛，只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看向坐在桂树下办案的青年男人，
素锦“哥哥呢？”
东华停笔，将案上摊开的宣纸收好，起身朝茶茶走来，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卧房走，
东华帝君“秦大人去拜访沧州富户了，我给你扎头发。”
素锦“拜访富户？”
素锦“早上不才刚请那些人到茶馆喝茶吗？怎么又去了？”
茶茶疑惑地睁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像两把小蒲扇，看得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唔，这人类小幼崽还挺可爱的。
东华突然笑了起来，帮她拨一下垂落脸颊的碎发，
东华帝君“小人家家的操心这么多干嘛？你的小脑瓜子装得下这么多东西吗？还有，小人家是不是睡迷糊了，怎么又喊帝君了？记住了，喊我边叔叔或者怀瑾叔叔，可别在秦大人面前露馅了！”
茶茶将毛绒绒的小脑袋往东华的肩头一搁，鼓着小脸，不满道：
素锦“记住了，记住了！边叔叔！我只是变小了，又不是真小孩子。您放心好了，在哥哥面前，我会小心的，不会暴露身份的。”
小人家家的，气性倒是不小。
东华挑了挑眉，调笑道：
东华帝君“对，你不是真的小孩子，你只是身体缩小了，小脑瓜子跟着被封印了，不识字了而已。”
别以为他没瞧见，她背着小短手一本正经地对着院子中央那个池子里的怪石“琼瑱”念道：“京真”，还念叨名字很怪。
噗！
忍不住想笑。
感觉自己被嘲笑了偏生人家说的是事实而无力反驳，茶茶微微抬起的脑袋彻底耷拉了下来，蔫了吧唧地趴进东华怀里，不说话了。
东华轻咳两声，将人往上颠了颠，颇为体谅地没再说什么。
小人儿自尊心太强，偶尔逗一逗没什么，真把人弄哭了，头疼的是他自己。
卧房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架梳妆台，东华将人放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坐好，拿起梳篦轻轻帮她梳头发。
四五岁小幼崽的头发又少又短，东华想了想，修长的手指在头发间穿梭，用束发的红绸绑了两个小揪揪，又从妆奁里拿出两朵绒花，别在小揪揪上，
东华帝君“看看，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素锦“咦？”
茶茶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看着镜子里面十分喜庆的自己，小嘴微张，眼睛里的惊讶都快溢出来了，
素锦“原来您真的会扎头发呀！”
她伸出一只小短手轻轻摸了摸头发，感叹道：
素锦“扎得可真好！”
东华帝君“你以为我在说笑呢？”
东华挑了挑眉，将人拎起来往地上一放，
东华帝君“下午你哥哥是没空管你了，你想做什么，我可以陪你去。”
素锦“真的可以吗？会不会耽误你看账本？”
东华帝君“不会。”
茶茶眼睛一亮，
素锦“那我要出去玩！”
顺便看看李叔叔李婶婶和两个哥哥。
东华帝君“可以。”
东华颠了颠荷包，想着如果只是买些小玩意儿，应该不会破产。
午后的阳光刺眼却不炙热，还没到热得走两步就冒汗的时节，街上却多了好几个卖凉饮的摊子。
茶茶一眼就看中了一家卖绿豆汤的。
素锦“我要喝绿豆汤，还要吃栗子糕！”
她窝在东华怀里，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东华，眼里满是渴望。
东华帝君“可以。”
东华点点头，抱着她朝着摊子的方向走过去，目光略过摊子上悬挂的招幌的时候，眼底划过一抹笑意。
说她识字吧，她认字认半边，把“琼瑱（zhen，四声）”读成“京真”，可说她不认字吧，她又一认一个准。
这一路走来，就没一个招幌上的字她不认识的，就连甑（zèng）糕，她也一眼认出来了，当然，仅限于卖小吃和小玩具的摊子。
东华觉得好笑，感情她的小脑瓜子里装的全是好吃的好玩的啊。
东华帝君“店家，来一碗绿豆汤，一份栗子糕。”
“好嘞！”
店家欢喜地接过钱，上了份绿豆汤和栗子糕。
素锦“哇～绿豆汤～”
茶茶欢呼一声，急切读捧着碗喝了一口，香香的，凉凉的，很解渴，很好喝，在闷热的天气里喝上一碗，真的很舒服。
素锦“好好喝呀！”
茶茶忍不住喟叹一声，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睫毛纤长卷翘，像两把小蒲扇，一颤一颤的，小嘴巴粉嘟嘟，腮帮子鼓鼓的，像小仓鼠，小脸红扑扑，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人类幼崽，真的很可爱呢。
东华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十分温柔，透着一丝宠溺。
茶茶被盯得久了，疑惑地看过去，才发现东华只点了一碗给她，他自己没点，
素锦“您不喝吗？很好喝的，甜丝丝的，冰冰凉凉，您要不要点一碗尝尝？”
茶茶卖力推销，搞得好像东华是客人而她是这摊子的主人似的。
东华帝君“不用了。”
东华拒绝了，拿出帕子给茶茶擦了下脸，又嘱咐道：
东华帝君“慢慢喝，别着急。”
素锦“哦。”
安利失败，茶茶有点失落，但她还是点点头，又下意识摸摸脸，然后，在东华的注视下，捧着大碗小口小口喝起来，像一只安静汲水的小鹿。
东华的视线慢慢从小姑娘身上挪开，落到街道两侧古朴的建筑上，相比其他城池，沧州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破落户。
但谁又能想到如此偏僻萧条的地方会在几年后成为天下第一大城？
简直就是奇迹。
早在九万年前，他就以神魂的形式见证了奇迹的诞生，可之前即便再精彩情节再跌宕起伏，也只是故事，他是看故事的人，是旁观者，感触没那么深；而这一次，他成了讲故事的人，是故事的演绎者，就像是你看的某本书里的人物，挣脱了纸张的束缚，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到你的身边，与你休戚与共，那种感觉，难以言喻。
惊讶、遗憾、愤怒、悲哀、喜悦……种种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
无论是谁，都更关注与切身相关的事情。
神仙也不例外。
更别说，他此时是边珩，不是九重天上没有七情六欲的神。
人呐，就避免不了会有七情六欲。
他静静打量着这座尘封在时光里的古城：粗布麻衣短褐穿结的黔首，古旧低矮的建筑，穷乡僻壤冷清的集市……沧桑、斑驳、萧条，像是被岁月抛弃，满是灰尘，可怜极了。
这一瞬间，他突然就懂了少年的执着。
谋士以身入局，举棋胜天半子。
他所愿，不过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
然则，变法者终死变法，一朝变法成而身陨。
他生前总因年纪太小被质疑，可他到死也没活过弱冠。
素锦“栗子糕！”
听到幼崽软软奶奶的声音，东华瞬间回神，一低头，就对上一双闪烁着星光的眼眸，blingbling的，像黑曜石。
小姑娘伸着小短手，手心放着一块碎了一点的栗子糕，
素锦“边叔叔，吃栗子糕。”
他想说不用，但小姑娘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太闪太亮，里面盛着殷切的期盼，看人的时候，神情专注，像是满心满眼全是你。
东华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一时语塞，便被小姑娘抓住了机会，小短手又往他的方向伸了伸，
素锦“软软的，糯糯的，很好吃的哒，尝一尝嘛！”
东华帝君“好。”
他捻起那块被小姑娘视若珍宝小心翼翼捧起的栗子糕，在小姑娘期待的眼神下咬了一口，唔，味道还行，和她说的一样，又软又糯，甜而不腻。
素锦“好吃吗？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茶茶迫不及待问。
东华帝君“好吃。”
东华点点头，用手帕擦拭掉指尖沾染的栗子糕粉末，然后又帮茶茶擦拭手心，一边擦拭一边提醒：
东华帝君“但是好吃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会拉肚子，剩下的点心，我帮你包好，带回去吃，好不好？”
素锦“啊？可是……好吧。”
呜呜呜～她才吃了两块啊！两块就多了？真的不是在涮她吗？茶茶舍不得心爱的栗子糕，之前在九重天上为了吃口栗子糕，可谓是几经周折，差点被吓破胆，结果还没吃成，意外来到了这里，好不容易吃上一口心心念念的点心，可不就稀罕嘛，但她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里面装满了绿豆汤，好像是真的装不下更多的栗子糕了，所以，茶茶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
见她抿着小嘴巴，像是极为不舍，东华将东西收好后，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膀，转移话题道：
东华帝君“小锦还想去哪里玩？我们现在就去。现在时辰还早，只要在晚饭前赶回去就可以了。当然了，如果小锦累了，也可以马上回去。”
沧州这地界偏僻，经济萧条不景气，开铺子的商人少，小摊小贩也少，好吃的好玩的自然也少，实在没什么好逛的。
但茶茶不想现在回去。
她和东华说想去一个地方。
东华答应了，在茶茶的指挥下，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巷子里一户人家门前。
到地了，茶茶让东华放她下去，走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
不多久，里面遥遥传来一道爽朗的女声，
路人甲“谁啊？”
素锦“婶婶，是我，小锦。”
话落，门内传来一道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门开了。
一个打扮利索的妇人走了出来，一把将茶茶抱了起来。
路人甲“小锦。”
她的嗓音有些哽咽，像是哭了。
茶茶安抚地拍拍妇人的肩膀，
素锦“婶婶不哭，小锦来看婶婶了。”
听着小姑娘用软软的嗓音说着安慰的话，妇人的失控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她问小姑娘：
路人甲“小锦，你告诉婶婶，秦大人对你好吗？”
她是真的很担心，担心那位不过束发之龄的太守不会照顾人，担心这软糯糯的小幼崽过得不好。
她承认，那位新来的守城官很有本事，一来就打破了沧州的僵局，但他小小年纪，亲都还没成，又是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自己尚且照顾不好自己，哪里像是会照顾幼崽的样子？
所以，得知丈夫将小锦托付给了这位新来的秦大人，她心里惴惴不安，昨天晚上辗转了一夜都没睡着，白日里做事也总是心不在焉。
素锦“婶婶放心，哥哥人很好的，对小锦也很好。”
路人甲“哥哥？也对，秦大人年纪也不大，还没成亲，就多了个闺女，终归不美。”
茶茶赞成地点点头，
素锦“哥哥也是这么说的，我一开始想喊爹来着，但哥哥说我把他喊老了。他才十五岁，还不想当爹，所以就认我当妹妹了。”
妇人认真听着小姑娘说她与秦恪的点滴，神色温柔，直到听见她说秦恪给她起名，让她跟着姓秦，还连夜写信送往京城，将她介绍给秦家的长辈，说会将她的名字纳入族谱，提起的心才骤然一松。
她心里欢喜，面上也带出一些来，一脸惊喜道：
路人甲“是真的吗？秦大人让你跟着他姓？还写信将此事禀告了家中长辈？”
在妇人期待的目光下，茶茶点了点头。
路人甲“那可太好了！”
口头上的收养没那么让人放心，告过家中长辈又上了族谱的，那才是真正成为了一家人，且看秦大人这重视程度，想来也是喜欢小锦这孩子的。
一改之前的愁苦，妇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人逢喜事，红光满面，就连眼下的黑眼圈好似都淡了些。
她嘱咐茶茶要和秦大人好好相处，茶茶乖巧应了。
素锦“小锦知道了，小锦会和哥哥好好相处的，婶婶也要好好的，还有叔叔和小哥哥们，大家都要好好的。”
路人甲“嗯，大家都会好好的。”
妇人笑着点点头，伸手帮小姑娘拨了拨散落的碎发，余光却不经意间扫到在一旁站了许久的东华，怔了一秒，讷讷道：
路人甲“这位是……”
难道是秦大人？看着不像啊！秦大人才十五，还是少年，而眼前这位一看就是已经及冠的成熟男人。倒也不是没往护卫的方向想，只是眼前这位一看就不是护卫，哪有护卫气质如此不凡的，穿着朴素的衣衫也难掩周身矜贵之气。
素锦“哦！差点忘了。”
茶茶猛地一拍脑袋，让妇人将她放下，小跑到东华身边，冲着他讨好地笑笑，然后拉着他的袖子，对妇人介绍道：
素锦“李婶婶，这是边叔叔，是衙门招的账房，今天就是边叔叔带我出来的。”
东华帝君“你好，我是边珩。”
东华顺着茶茶的话打招呼。
妇人点点头，突然有点紧张，不敢直视对方，汗湿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连忙招呼人进门，
路人甲“边先生好，快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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