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姑苏城阊门十里街……
十里街仁清巷有个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
家中虽不甚富贵,但在本地也算是望族了。
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甄士隐于书房小憩,不觉朦胧睡下,恍惚入梦。
渺渺真人“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
茫茫大士“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渺渺真人“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茫茫大士“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
茫茫大士“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茫茫大士“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茫茫大士“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茫茫大士“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
茫茫大士“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茫茫大士“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渺渺真人“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了。”
茫茫大士“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渺渺真人“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茫茫大士“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渺渺真人“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那甄士隐云游到此,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
甄士隐“二仙师请了。”
甄士隐“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
茫茫大士“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士隐听了,不便再问。
甄士隐“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
茫茫大士“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
说着,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
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
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
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
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回家途中,那边来了一僧一道:
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
两人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
茫茫大士“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做甚?”
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
茫茫大士“舍我罢,舍我罢!”
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辞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
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
渺渺真人“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茫茫大士“最妙,最妙!”
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
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