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秋时,严老爷子过世了,严浩翔忙着操办丧事事,而贺峻霖生了一场大病。这场病害在了眼睛上。他眼上蒙着布,伸手摸索着要下床,唤着锦桃却摸到了另一个人。他猜是严浩翔,但又不确定。贺峻霖未出声问,只是愣愣地把手停放在他的胸膛上。
严浩翔医生说再过一个月你的眼睛便好了
严浩翔牵着着他,带他出了屋子,他什么也看不到,恐惧中不由攥紧严浩翔的的衣袖。
贺峻霖入秋了吧?
严浩翔应了一声,将他带到了花园。他坐在石桌旁,觉得有些冷,眼前一片黑暗,心里因此慌得很。他想去拉严浩翔,伸出手摸了半天却没摸到他
贺峻霖严浩翔，严浩翔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隐隐带了些哭腔
没人应他。
他慌忙起身，摸索着朝前走
贺峻霖严浩翔……
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只风筝，线断了，安全感也就随之消散了，他惶然地飘在空中，找不到那个握着线的人。
记忆里的黑暗重现脑海，洋人放的那场大火仿若烧到了他的跟前，耳边尽是哭喊呼救，"嘭"的一声后整个世界都沉寂了
贺峻霖严浩翔！
他绊到脚，身子撞到了严浩翔身上。刚一碰到严浩翔，他便如溺水之人寻到生机般，紧紧地、不遗余力地抱住了他。
严浩翔抱歉，方才给你摘花去了。
他摸到严浩翔手里拿着的那枝鸢尾，原本慌乱的心这会儿才逐渐平静下来。
严浩翔任由他抱着，良久，在他耳边轻轻叹了口气
严浩翔那天在陈公馆，为什么出手打人？
贺峻霖记起那天，宴会上的人对严浩翔冷嘲热讽，尽管他应对自如，可他望见他的眼里含着令人心疼的隐忍。贺峻霖突然就觉得气不过，拿过一瓶未开的红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人头上
因为他不是贺三少爷啊，贺三少爷怎么会拿酒瓶砸人……
贺峻霖抬手去摸严浩翔的脸，仰起头，轻轻吐出两个千钧之重的字
贺峻霖值得
因为值得，他严浩翔值得他贺峻霖这样做
生病的人总是脆弱的，故极易吐露真言。周遭的事物看不见了，却能将自己的心看得更加明白。这场病，几乎将贺峻霖的面具撕了个粉碎
眼睛未好时，贺峻霖整日待在屋子里闷着，严浩翔便请了戏班子来。戏台就搭在他的院子里，日日唱着演着，他坐在台下，安安静静地听着戏，仿佛一尊雕像。
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贺峻霖记得那会儿在北平，家中迎来贵宾，父亲设宴款待，府中还搭了戏台子，那日唱的是《醉扶归》
万能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钮。可是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贺峻霖躲在台后悄悄跟着唱，小心翼翼又带着窃喜地露出脑袋，突然就对上台下的一双眼睛。少年眼里好似有潭寂静的湖水。少年淡淡地瞥向他，没有惊异，没有波澜。
戏终，人散，母亲又将贺峻霖关到了屋子里。他想起台下的那个少年，想起府中人所说的三哥的婚事，突然就哭了出来。
眼上蒙着的白布被润湿，他听到台上伶人正唱到
万能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茶靡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闲凝钙，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呀呀莺声溜的圆
秋风起，院子里的那棵梧桐飘了一地落叶，有人站在树下，远远看着戏台下听戏的人。贺峻霖此时若能看得见，必然会道一句，翩翩公子，谦谦郎君，正是他口中生了副好骨相的人。可是他看不见，眼泪还不住地朝下掉，洇得他眼眶疼。
贺峻霖眼睛拆布的那天，正巧是个阴雨天，医生交代他日后要注意休息，不应碰烟酒等物。贺峻霖披了件外套站在窗前，没站几分钟便听见汽车的喇叭声。
车子驶进严府，他看见严浩翔从车上下来，撑着把黑伞绕到另一边替一人开了车门。
秋雨微凉，贺峻霖伸手去接，冰凉的雨水落在他手心，他觉得今年冬天上海一定会很冷。他好久都没有看到雪了，在北平时，年年冬天都能看到漫天遍地的雪，母亲告诉她，瑞雪兆丰年。这几年光景不好，难怪他来到这儿后，便没看到一次雪。
贺峻霖就站在窗子旁，从这儿能瞧见严家花园。他想起那日他在花园里说了那句"值得"后，严浩翔将他拥在怀里，低头朝他吻去，嘴里呢喃着"贺樱、贺樱"，仿佛要将贺峻霖溺毙在他的温柔里
贺峻霖听锦桃说，日本人来了，战火纷飞，仿佛只是一夜的时间，整个上海的氛围就变得不一样了，哪里都笼罩着恐惧。
许多商人都被殃及，严家要自保，要护住严家门媚，于是严浩翔将那个女孩领进了严家。
伞檐轻轻一抬，那柄黑伞下露出一抹鹅黄的衣裙，撑伞人驻了足，他微微抬头，看向二楼的窗子。贺峻霖立在窗边，看到伞下的那双眉眼，仿佛回到了那年，戏台后，他偷偷与他对视一眼，从此相思成疾。
沈司云朝他招手，活泼地朝他喊了句
沈司云嫂嫂！
这姑娘出落得水灵，那身鹅黄色的洋装将她装扮得像只欲飞的蝴蝶，美丽又动人。沈司令的宝贝女儿，沈司云。她刚刚留洋回来，如今在医院当外科医生。她正当妙龄，性情不似旁的富家小姐那般骄矜，父亲又是上海驻军司令，各家少爷纷纷上门提亲，小姑娘却看中了人群中那位温润尔雅神情淡漠的严浩翔。
陈公馆的那场宴会，贺峻霖在明，旁人在暗，他的先生就这样被旁人觊觎了去。
十二月，上海迎来初雪。贺峻霖在长廊下，望着那层薄雪，突然觉得喉咙痒得厉害，他想抽支烟，摸遍衣服口袋也没摸到烟盒，这才猛然清醒，自从嫁进严家便戒烟了。
他将烟盒放在卧室的抽屉里，许久都没碰过了，他不想返回屋子去拿，索性出了长廊踏进了院子。
雪飘入他的脖颈，凉凉的，贺峻霖看到长廊下那副熟悉的身影，淡淡开口
贺峻霖沈小姐呢？
"啪塔"一声，夜色中亮起一束火苗，严浩翔的脸映着火光。他低着头点燃了一支烟。
严浩翔司云要回学校，我差人去送她了。
烟味飘散开来，贺峻霖闻着喉咙又痒了起来，
贺峻霖还有烟吗？
他朝严浩翔伸手，严浩翔似乎是怔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贺峻霖的眼睛，恍然想起他是会抽烟的，他之前在宝昌路的巷口就是向他借的火。只是他嫁进傅家后，他便再没看过他抽烟了。
严浩翔盯着眼前的人，突然就将嘴里的烟塞进他的口中，
烟还夹在他手里，他轻声道
严浩翔一口
贺峻霖刚吸了一口，嘴里的烟便教严浩翔抽了出来。他冰凉的唇覆了上来，那口烟还未来得及吐出，贺峻霖被呛得紧紧抓住他的衣裳。严浩翔突然用力将他抵在一旁的栏杆上
贺峻霖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混着烟味，突然胃中一阵翻腾猛地推开严浩翔，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严浩翔赚下身来轻拍着贺峻霖的背，一声声唤着
严浩翔贺樱，贺樱
贺峻霖听着觉得无比讽刺
贺峻霖严浩翔，是不是我死了，你都要将我认成贺樱！
严浩翔的手一顿，但也只是一瞬。黑暗中，他低声道
严浩翔司云年后便要嫁进傅府，沈司令说过，他不愿司云做小
今年上海的冬天果然出奇地冷，贺峻霖站在桥上，周遭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看着奔腾而过的黄浦江，想起四年前的那天，贺樱就是当着他的面从这里跳了下去。
那天的贺樱穿上自己珍爱的衣服，站在这里朝他笑道
万能霖霖，我等不到他了。
贺家有二女二子，唯独贺三少爷聪慧过人，人人称赞，却鲜有人知道六姨太也生有一子。那个名唤贺峻霖
贺峻霖同他不得宠的母亲一样，待在偏院渐渐被人遗忘，纵生得再像正房太太的儿子，他也依旧是活在阴冷角落里的人，比不得光鲜亮丽的可人儿。
贺家败落，上下四百余口死于非命时他没有哭，后同三哥一起隐姓埋名逃亡到上海，沦落市井，举步维艰时他也没哭，直到贺樱当着他的面跳进黄浦江，他才终于崩溃大哭。他想到贺樱临死前的那一笑，既决绝又凄美
万能霖霖，我等不到他了
严府大门紧闭，没人听得见他三哥的哭诉。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低声下气去未来夫家的门口求见，却教小斯轰开了。从头至尾，贺峻霖就站在巷口看着，看着三哥跪在地上对看守严府的大门磕头，可直到天黑，严浩翔也没有出现。
贺峻霖不知道严浩翔有没有心。他离府时，严浩翔站在他身后问他可要他送。贺峻霖摇头，想着自己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被他抛弃呢？贺峻霖心里难过，因为直到离别严浩翔都认为他是他三哥。
再经过宝昌路那条巷子时，那只狗也不在了，也许是死，也许是教房东老太太带回乡下了。巷子里只留下了一个食盆儿和一条狗链儿。
街头卖报的小孩大声叫卖着，汽车横冲直撞，撞倒了他，报纸散落了一地。伴着漫天而下的大雪，汽车喇叭声、馒骂声、哭喊声，似乎还有远处传来的枪声，仿佛潮水涌来。
一张报纸落在他脚下，印字黑白分明：满洲里已被日军占领，国难当头，大厦将倾
天忽然暗了下来，目光所及处皆是阴沉一片，这便是古人所说的兵戈之象吧
还未等到年关过去，严府已成为坚固铁牢，里面的人出不去，从外面进来的也都是日军。严浩翔平静地坐在座上看着一行日军前站着的沈司令，他波澜不惊的神色里多了丝肃杀之气。
这一日倒是比他想象的来得要快啊。
哪有什么沈家姑娘对严先生一见钟情的浪漫故事，严浩翔早就知道严家是被沈司令盯上了，沈司云接近他也只是父亲的授意，为了打探严家实力。严浩翔看着屋外的雪，清冷又孤叔，他想，这会儿他的妻应该快到重庆了吧。
他最终还是没能护住严家门媚。
人之将死，总会回想这辈子所经历的事。也已是很之前的事了，彼时严家尚未举家南迁，北平城里，严贺两家定了亲事。
那会儿他去贺家看戏，恰对上从台后露出的那双眼睛，怯怯的，又带着光。后来他见了贺家三少爷，才知是他，好似又不是他，其中感觉他自己说不出。
戏台上正巧唱到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他突然顿悟此曲之意。
后来变故来得太快，洋人进城，乱世之中，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护住旁人？贺家受难时，严浩翔被父亲强行送上了去英国的轮船。四年后，父亲身体转衰，严浩翔才被父亲召回，当时严家已经南迁至上海。那会儿人人都说贺家上上下下四百余口全死了，可直到那天严浩翔站在宝昌路的烟馆外，瞧见那张熟悉的脸，他的心才得了救赎。他站在巷口，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久经风尘，圆滑世故，感到既心疼又释然。
严浩翔以为他是忘了，可是他始终未能想起，还说是自己认错了。严浩翔如何会认错呢，还是他不肯承认自己认错了
他编织了一个梦，他们都活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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