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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下)

梦呓——奇迹海

衣萝离开涣王宫的这一年,涣王国仍陷在与魔界的交战之中。魔族联合几大妖族进攻天界,一时间天地变色,世界混乱。涣率兵一路深入魔界,最终在托娄罗战场亲手斩杀妖族大将立下大功,双方就此停战。天帝大为赞赏,重赏了赵勋,还赐婚将一名神女许配给涣,好消息顷刻间传遍涣王国。

织院也迎来了“辞旧迎新”的一年。东十坊新来了位提调员,这位大人一来便开始大换新人,不出半月工夫衣灼就发现身边多了许多陌生面孔。这天她闲在自己院子里看书,结果被误入她小院的提调员一通嘲笑。

“喔,你是涣王子中意的那个女媛。”

新来的提调员看外貌尚年轻,赭色官服上绣纹看着略显潦草,估计是赶制出来的。他看人时微抬下巴,说话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油腻。与衣灼说话时,他的目光不时瞟向衣灼住的那件屋子,脸上的神情一会儿像是好奇,一会儿又像是怕屋子里跳出个怪兽般紧张。

“也不怎么样嘛,瞧着挺寒酸的。”提调员“啧”了一声,鄙夷道。

“我只是织院的普通女工,”衣灼不想与他多言,故意想岔开他,“您有事找阿芝姐吗?”

“我找那种人丑啰嗦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干嘛?再说,论身份该她来拜见我才是。我说,天界都赐婚了,也没见你的情郎主子顺带赐你个名分,”提调员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是因为生不了吧,空有一副皮囊却没有实在用处,小可怜。”

“我没有那个福气,”衣灼嘴上这么说,心里不觉可笑,“我今天休假呢,您要派活儿找别的女工呗。”

“你敢命令我?”

“大人,您亲自过来也不提前通报呀。”

闵善芝估计是收到风声,特意找过来出面帮衣灼解围。衣灼见她三言两语就哄走了那个趾高气扬的提调员,一面暗暗赞叹果然是阿芝姐,一面趁机偷偷溜回屋。

“天界刚一赐婚,宫里就多了好些生面孔,”闵善芝回来的时候阴着脸,进屋同衣灼压低声音说话,“许是那面都还没露的王妃手下人也未可知。你小心些,尽量别跟他们起矛盾。”

院子里忽然响起通传声,衣灼知道肯定是涣,闵善芝见状也赶紧借故离开。

“二十二年了,”涣一见衣灼就面露微笑,“许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涣一身深褐色常服大踏步出现在衣灼面前。他仍旧是从前那副平淡温和的神态,似乎从未经历过魔界恶战,只是头发比从前修得更短些——涣的护体铠甲是天界神器,据说已有上千年历史,重达千斤,光头盔就有百余斤。方便起见,涣干脆一直留着短发。

“涣王子,”衣灼恭敬地行礼道,“祝贺大捷。”

“给你带了新书。”

涣以往每次来都会给衣灼带书,这次也不例外。涣身后的银甲侍卫抬进来两箱书,侍卫刚把箱子放下,衣灼就迫不及待地上前去解捆箱子上的绳结。

“是什么书?”

“就知道书。”

涣立在一旁似是埋怨地嘟哝,衣灼忙抬头冲他赔笑。

“啊,谢谢,谢谢涣王子。”

“别学他们这样叫我,你不必这样称呼我。”

“是的是的,谢谢涣哥哥。”

“嗯,喜欢看书很好。你很聪明,在织院屈才了,”涣负手而立,看似不经意地说,“我请恩让你直接参加下一次的殿试,你到宗文馆当个文官吧。”

“宗文馆的女文官个个出身高贵,饱读诗书,能写会算,我哪里比得上她们。何况,就算我能通过殿试,我这身份别人会怎么看?你还是别开这个后门了,”衣灼刚把箱子打开忙着看箱子里的书,头也没抬地跟涣说话,“我在织院有活的时候赚点钱,没活的时候图个清闲。织院里的女工平时都和和气气,没有那么多身份高低之分,我挺喜欢的。”

“衣灼……”涣走近衣灼,一只手绕过衣灼身后,轻轻搭在她的肩头,“……到我身边来,好吗?”

衣灼有些意外地抬头望着涣,一面脑子里快速飘过你不是已经被赐婚你怎么背着你的神女未婚妻那么温柔地跟我说话距离也靠太近了不怕传出去被她知道不高兴吗,一面嘴上还是恭敬地说:“没事,我现在住的挺好,搬地方住太麻烦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衣灼感觉涣的情绪瞬间低落,就连他眼下的阴影看上去都更重了。

“搬到宗文馆更好。放心,东西我差人帮你收拾。”

“可我文采不怎么样,没读多少书,写字也不好看,哪里能……”

“织院这边都是辛苦活儿,你在绣坊工作太辛苦,我是想借机给你换份工作。而且,宗文馆当差待遇比你现在好许多,”涣一副哄孩子般的语气对衣灼说,“你能得到更多的月俸,我想给你赏赐也更方便些。”

“真的吗,”一听能多赚钱,衣灼立即心动了,“能多多少?多两倍?多三倍?到底有多少?”

“哎哟,我的好妹妹,掉钱眼儿里了?”涣神色复杂,随后无奈地笑笑,“要不……我封你为侧妃吧,你每年钱多十几倍……”

“不行,”衣灼眼一瞪,连连摇头,“做你的侧室以后我更不能自由出入。而且你马上要娶正室,到时候我就会卷入你的后宫争斗之中,我不喜欢那样。你就给我安排个不起眼的位置,钱多一点点就好了,我不贪心。”

“哈哈,”涣露出了他时常在衣灼面前展露的爽朗笑容,“也就你会这样说话。走,带你出去转转。”

涣已不是头一回借故带衣灼出宫。衣灼隐隐觉得涣也不喜欢王宫,也许是为了避开繁文缛节与忙不完的公务,他休息时宁可靠在清海边发呆。四匹迅骐拉着辕车驶出宫殿,半晌后到了清海边,涣带衣灼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一艘画舫。此时已近黄昏,夕阳斜照下画舫笼罩着一层金色的浮光,在清海边上浮浮沉沉。

“送你个纪念品,”涣从一个青色绸布袋里掏出一颗水滴形状的粉色晶石,“从魔界带回来的,没有被污染,品质干净。”

“这是什么?”衣灼把晶石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不像玉石也不像水晶。”

“粉芒晶,用原产地的话说叫霞娜挞石,”涣语气温和,“这个大小的很少见。你要认真准备殿试,希望这东西能给你添点好运。”

说罢,涣靠在躺椅上阖目养神,衣灼就在他身旁的矮凳安静地坐着。方才听到涣提殿试,衣灼知道涣这回是认真的,于是摸着手里的粉芒晶心里有些忐忑。

“母后身体抱恙,催促我与木枨琳尽快完婚。木枨琳是天界祝常丞木定宏的旁支,她是天庭指给我的正妻,”涣说话时语调平缓声音低沉,“如今木定宏虽隐退,木家在天界的势力却未受影响,祝常丞一职更是直接传给了木枨琳的兄长木枨沭。恐怕木定宏原是想让木枨琳嫁我表兄,木枨琳没选上才退而求其次。”

“那很好呀,木家势大,不也可以成为你的助力吗?”

衣灼不明白涣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她压根不懂天界的事,心想涣的表兄比涣还厉害?那就是天界大神?

“你不懂,”涣微微睁开眼睛,目光带着一丝寒气,“若她如你这般单纯也就罢了。此女骄矜浮夸,虽贵为神女却好物质攀比,境界浅薄,涣王国这点底子可禁不起她折腾。还是你这样的好,无欲无求,超脱世俗……”

“我怎么可能做你的正妻,”衣灼失笑,“大家都夸你贤明圣德,说你将来肯定是位有魄力有能力的国主。既然是一国之主,你娶妻生子就是国事。书上说,一国之主必须事事以国事为重,而不是依着自己的喜好。你若娶妻本就该找像木枨琳那样能帮你的厉害神女,我无依无靠,没有助你的力量,我不合适。”

“我就是你的依靠。如今国势尚不稳,内忧外患,涣王国也不是什么守旧的古国,唯有革新才能……”

“你是涣王子,赵珺涣是赵勋国主唯一的后代,心神与国之宝器同锁,你是属于涣王国的。哥哥,等你成为国主,别忘记你对我的承诺,你要放了海。”

衣灼凝视涣的眼睛,涣见衣灼满脸认真的神情也跟着严肃地沉默。

“我知道你一向不偏私,我只求你偷偷放了他,对外就说海被关太久病死了,”衣灼语气急切,“只要你放了他,我立刻带他离开,绝不会继续留在涣王国,再不会回来给你添乱。”

涣的瞳色生得像王后,他墨蓝色的眼睛在阳光斜照下微微透着一层淡紫色,眼神略带疑虑。不多会儿,他转过脸目光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清海,脸上现出一丝衣灼从未见过的阴鸷。

“出身决定命运,我向来知道。别的神族生来就有强大的神力,而我却似涸辙枯鱼,有心无力,求而不得……无论我再怎么发奋努力,也到不了那种境界。”

而后直到回宫,涣仍旧心情低落。衣灼本想对他说点什么,但被涣一脸阴沉镇得不敢开口。涣也没再对衣灼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将她送回织院,之后很长时间衣灼没再见到他。

尽管天界已赐婚,不知什么原因,涣的婚期却一直迟迟未定。直到寒冬来临,涣王国王后突然病逝,国主赵勋也卧病不起。王后丧期一过,天界直接下了催婚书,涣为此还被召去天界。织院闻风而动,开始赶制大婚所需的礼服。按规制两个新人需准备各十二身礼服,但如今织院人手缩减,库里更是连物料都没有多备,一时间不仅闵善芝着急犯愁,衣灼也跟着忙起来。

木氏神族正式进入涣王国。先入宫的是木枨琳的同父异母兄长,天界祝常丞木枨沭。木枨沭身份复杂,母亲是卢哈达兰的神女莎列菲,他遗传了母亲一头红棕色头发与擅长驱使飞禽走兽的神力。莎列菲生下木枨沭后不知所踪,木枨沭从小由木枨琳的母亲孟氏抚养长大,所以木枨沭与木枨琳虽同父异母但感情与一母同胞无差,连性格脾气也出奇地相似。

因大婚在即,涣王宫主干道周边大兴土木重新修缮,木枨沭乘鎏金赤牟辇不得已绕道东十坊小路。他不是第一次来涣王国,过去从来不往这条道经过。东十坊一带住的多是涣王国王宫里的底层奴仆,他避着这种在他看来简陋不得体的地方,似是怕沾染上东十坊奴仆的尘俗气,污了他高贵的大神血统。为此,在他的赤牟辇途经东十坊时,他佯装闭目养神,实则是不乐意看到东十坊来往的底层人,眼不见为净。

“停停停!”

木枨沭忽觉异样,睁开眼四下一扫,只见小路上除了他跟他的八个仆人并无他人。左手边是一扇紧闭着的木门,几只还没巴掌大的鸟在木门前来回叽喳跳脚。

“这什么地方?”木枨沭望着一人多高,连漆都斑驳剥落了的木门疑惑道。

“这是织院的侧门,这里面都是下等宫人。”身旁仆人开口道。

“下等宫人?这么强烈的灵气,你们感觉不到吗?”木枨沭说话间天灵盖都在发凉,回想自己曾多次来涣王国,竟从未察觉这股灵气。

“什么……什么灵气?”仆人们面面相觑。

“不能吧,”木枨沭怀疑道,“赵珺涣是不是偷偷藏宝贝了?还故意藏在这种破烂房子里,生怕被发现是吧!”

“瞧您这话说的……神君,您妹妹正寻您呢,让您赶紧回去。”

“啧,这个娇妹妹啊,真麻烦。走走走。”

木枨沭手一挥,仆人们抬着辇便继续往前走。刚走出不到十米开外,方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木枨沭耳朵一听见门开的声音立即喝止仆人停下,之后转过头向后望去。

几个身着窄直袖翠衣的女工手捧着衣料跟杂物谈笑着正走出门来。木枨沭细看之下发现其中一个女工虽与其他女工一样挽着低发髻,戴着根样式相近的朴素银簪,腰间却佩着一块扭丝纹白玉佩。木枨沭见状一个激灵从辇上跳下来,望着女工们的背影发了会儿愣,随即露出微笑。

“找到你了,小妹妹。”

衣灼原以为自己要等到大婚后才有机会挤在人堆里瞧一眼王妃,毕竟像她这样身份的根本去不了婚礼仪式现场。哪知,她在领料回来的路上碰巧遇上木枨琳的步辇。木枨琳被十六个华衣锦服的侍女围着,阵仗比起当年的王后派头更大。她身披五色多宝花披风,头上戴着金珠步摇,衣摆与绣鞋上缀满珠玉。木枨琳面相轮廓柔和,皮肤细腻粉白,一双杏眼遗传自她的母亲神女孟琳,活脱脱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女模样。也许是直觉让她一眼认出衣灼就是那个传闻中受宠的女媛,木枨琳停辇瞪着衣灼愣神片刻,之后一开口说话就显得焦躁不安,言语中带着些许不甘心的怒气。衣灼淡定地与其他女工一同向她行礼,一抬头却见木枨琳伸出手指直指她的鼻子。

“你……你当你什么身份,不要自恃有几分姿色就魅惑涣王子。”

“位有上下行不逾矩,小人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行差踏错。”

衣灼倒不怕这个一看就像个纸老虎,喜怒形于色的小神女,但碍于她迟早是未来的王后,为着涣的脸面也得待她客气几分。

“既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就当自重,免得落人口实,有损公家颜面。”

木枨琳两腮愈加绯红,咬字咬得重不说,憋着怒火的她表情看上去就像再与衣灼多说一个字都会气出眼泪来,看来是对衣灼的态度极其不满。衣灼惦记着手头的活多,不想同她多言,低头行礼转身便走。

织院女工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现在的女工多是后来选进来的人,身份背景比过去更复杂。衣灼忙着盯人赶制涣的礼服,却被身边一同做事的女工笑话,说她缺心眼,不知道讨好主子,明明早可以离开织院却不开口。如今不仅年纪大了,涣王子还迎娶了正室,以后只会更难有名分,因为侧室能不能有名分还得听王妃的意思。

衣灼只说自己在织院这里挺好,涣王子照顾她是因为善良,可怜她孤苦无依,自己不应该僭越。

“是啊,明明可以当个小主子,人家心气儿高偏不稀罕,倒是我们这些贱命整日里想着如何高攀主子。”

就连闵善芝也提醒衣灼不应该总去看海,犯忌讳不说,人多口杂,就算涣默许她去探监,但这特权不该用。

“衣灼,你也别不当回事,”闵善芝已经不是第一次说类似的话,“你真的要像我一样,熬到长白头发还得这么没日没夜地干苦活儿吗?有机会就要抓牢,别浪费了自己的才能。记住,你对涣王子是特别的,你不该让他为难。”

不去看海当然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海被困住,衣灼早就离开涣王国。她的打算就是存钱买通私船带海离开涣王国。所以除了那块出入王宫用的玉佩,她把这些年间自己被赏赐的物件都拿给做典当生意的互商估价,包括涣送她的粉芒晶石。互商回复的价格比她预想中高,加上她的存款足够她租私船有余。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她的钱变成为可在凡间交易的货币。互商说整个涣王国乃至周边都在天庭的重点监视之下,虽可混入正规商路交易中转换,但被查的风险很大。

“我出双倍佣金,”衣灼斩钉截铁地说,“三倍也可以,只要能……”

“小姐,实不相瞒,虽说你这模样长得与凡人大差不差,可你这样的去凡间若是碰上在凡间巡视的那些个监视者照样会被认出来。你身上可是带着神明的气息,逃不过监视者的眼睛。”

话虽如此,对方仍欣然接受了衣灼的开价,答应会把事情办妥。衣灼将价值最高的粉芒晶石作为封定物,这种天生灵石会认主,这样一来必须是衣灼本人开启才动得了这笔钱。

实际上,一同封存的还有海继承的一小笔遗产。海的养父与母亲已先后过世,留下的遗物还是涣命人去收了转交给衣灼——海的养父与母亲积蓄不多,衣灼存钱的时候替海单独存了一笔,其他东西就是覃吟的十箱藏书跟亲笔手札。海在大牢里这些年,他的家人从未给他寄过书信,也没有带过什么东西去看他。衣灼翻看覃吟写的那几百篇手札,就是想看看有没有留给海的话。然而翻遍手札,衣灼看到的全是覃吟抒发对恋人思念的痴言怨语,没有只言片语写给儿子海。

“难怪老听海提涣王子,估计从小就涣王子关心过他。”

衣灼自言自语地念叨,她靠在床上看了一夜手札累得眼皮快抬不起来,转脸望着地板上从窗外洒进来的银白色月光,不知不觉疲惫地合上了眼。似乎没多会儿,衣灼就在几声清脆的竹翎鸟鸣声中醒来。东方发白,时辰尚早,衣灼从抽屉里抓了一小撮之前备的小米洒向那几只上蹿下跳的竹翎鸟。

恍惚间,庭中矮树已长到一人高,这数年间何止她容颜不改,海也并未像他的养父与母亲那样短寿。衣灼内心隐隐不安,于是备上东西偷空出宫去见海。

“你父母留下的钱我单独给你存了,还有你母亲的藏书,这些东西涣王子都让人登记过,不会有缺漏。”

此时的海已经被关太久,得知父母离世消息后的他患上严重的偏头痛,医官看过也不见好,说是心病。海的话也越来越少,衣灼见海如今的模样也只能暗暗叹气。

“涣即将大婚,我得跟阿芝姐一起忙了,有好几件礼服要做,”海不说话,衣灼就像是对着牢门自言自语,“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他们说你最近越吃越少,你别太难过,不吃东西伤身体的。”

“别来。”

海语气冷淡,捂着一侧头斜卧在石榻上。衣灼见他有反应,便催海吃东西。

“那你吃点东西,看你吃好了我就走。”

海这才挪步过来,满脸别扭的神情,微微抬头望着衣灼。

“涣王子大婚后,是不是就……”海苍白的脸上似是闪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算了,就算他当了国王,也不能放我。他太难了,不能因为我……”

“涣大婚是全国的喜事,国主肯定会施恩,我再去求涣王子帮忙请恩赦免你。”

“真的吗,”海的神情这才露出了难得的一点温度,“我……我……”

“别放弃希望,你要相信涣王子,他肯定会救你的。”

衣灼离开大牢后回程路上隐约听见远方传来番钟声。番钟是一口镇邪古钟,自涣王国建国之始浇筑而成,而后又经几代匠人手工雕刻如今钟身布满咒语灵文。此钟悬挂于涣王国刑场旁的钟楼上,番钟连响三十六声意味着一个重犯被处以极刑,钟响三十六声意在度化,既是重罪犯人被处刑后的通告,亦是为了镇压重犯亡魂。不知为何,每次那钟声一震衣灼心情就有些烦躁,钟声停便又恢复平静。

离大婚之期越来越近,衣灼忙于赶制礼服,想着给涣试样衣时同涣提赦免海。织院的样衣赶出来后,衣灼就将涣的衣服挑出来并催宫人安排时间给涣试衣,女工们见衣灼如此积极就又开始闲言碎语。

“衣灼这是急着想见涣王子呀。”

“现在才开始着急太迟咯。”

因为衣物略多,储宫那边次日派车来接衣灼过去,女工们也聚在一旁看热闹。

“哎哟,涣王子那里,当然是得衣灼去咯。”

“是的是的,衣灼一个人去足够啦。”

女工们嗤嗤地捂嘴笑着,衣灼已经习惯她们这样的举动,跟宫人一同端起托盘便上了车。

涣这日刚从天界回来,储宫宫人与衣灼一行到储宫时他也才刚进门,眼见几个宫人抱着托盘跟衣灼一起急急忙忙进起居殿,涣也被眼前这阵仗吓着,脸上显出吃惊的神色。

“怎么那么多?”涣皱眉望着眼前这一个个托盘问。

“阿芝姐说上面的意思还是按老规矩,新人各十二身礼服,加上配饰就有这么多东西了。哎,”衣灼一路扛着东西又走得急,边喘边说,“织院现在人手不足也就罢了,近些年外头送来的料子数量质量都不行,织院这几天光是为了面料的事就发愁。时间仓促啊有些面料根本来不及做,阿芝姐急得前几日就出去找替代面料……还有啊昨天才出绣片纸样给我,我那儿绣线颜色都不齐……”

“不是交代了一切从简,只做三身礼服足矣……”涣露出意外的神情,“……我知道了,我会重新交代下去,你们做三个样式就行。”

涣说着挑了三身样衣,其他的就让宫人捧走。宫人们悉数退了出去,衣灼则独自留在殿中给涣试衣,涣的身材像极了他父亲,身量比衣灼高出不少,衣灼头顶才刚到他的下巴。新来的工人果然不如从前的熟练,做事也粗心,衣灼一边给涣试衣一边在衣服上稍作记号。衣灼嗅到涣身上带着淡淡的冷调木香混合着一丝柔和花香,气味与王宫中的日常熏香或女官的脂粉香完全不同。她不是头一回闻到这种宁静幽然的香味,涣过去从天界回来直接去见她时也带着这种独特的香气。

“你好像……”衣灼围着涣绕了一圈,“……比去年又高了。”

“我都这个年纪哪还会长高,是不是……你越长越小啦?”

确实,涣已是几百岁的神裔,衣灼顿觉尴尬。知道涣调侃自己,衣灼忙赔了个笑脸。

“你们这些大神,境界高了个子跟着长一点也不奇怪啦。”

说这话时连她自己都不信,不过涣脸上的表情显示他十分受用。

“哎,不能这样说话。可不能这样称呼我,我哪敢称大神。天界那么多神明,那些才是大神。”

“你就是涣王国的大神呐,”衣灼微笑地昂头望着涣,“你的臣民无不对你仰望崇拜,你大婚就是全国的喜事,大家都由衷为你高兴。”

涣脸上的表情忽然凝住,如同被法术定住般望着衣灼沉默。衣灼只顾低头做自己的事,想着要拿衣服赶回去改,便直接动手解开了涣的腰封。

“绣片还没做好呢,这样衣脱下来我带回去……”

衣灼刚将衣服放回托盘,双手手腕忽然被涣紧紧抓住,她忙抬头望向涣,只见涣的神情带着些许失落与紧张,似乎是憋着满腹话却开不了口。

“你抓着我做什么?”衣灼疑惑道,“我得回去……”

自己的后颈似是被涣的手钳住般动弹不得,衣灼下意识想躲又被涣的手臂一把揽住。涣一语不发地将她紧紧搂住,

“别走,陪我。”

衣灼脑袋里有些乱,还没琢磨出涣说的这个“陪我”到底是指什么,正想开口回绝,涣的唇已经封了她的口,而且因动作太快直撞得她又晕又疼。衣灼心惊这场面已然超出自己职责范围,若传出去只怕真会脱不了身,于是用力挣扎想要推开涣,结果涣顺手一抄就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屏风后的里间是涣日常休息的金丝楠榻,榻上软垫套着的那一整套深青色缎面套,还是衣灼之前给涣专门用羽丝线绣的竹叶纹图样。

涣抱着衣灼将她放在榻上,她在后脑勺刚沾到榻上软枕时奋力一挣推开涣,然而慌张时用力不当,推开涣的同时直接整个人滚下榻,摔了个脑门着地,发出“咚”的一声。幸好榻前地上铺着张薄毯,否则她这一摔怕是会当场头破血流。衣灼捂住额头顾不上脑门疼痛,狼狈地夺门而逃,跑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坏了衣服忘拿了!

她立在门口,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决定回头去拿衣服。走到屏风处时她略微迟疑一会儿,还是壮着胆往里走。里间里涣正背对着她像是在发愣,见状她赶紧冲过去拿桌上的托盘。

“衣灼……”涣察觉到衣灼,转过身似是有话想说却不知怎么说,声音都变哑了。

“我回来拿衣服!再见!”

衣灼一手抱起托盘,一手对涣使劲摇手,边摇边忙不迭慌张地往外退。这回真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衣灼整了整托盘上放乱了的衣服,之后装作若无其事地上了门外的车回到织院。

“衣灼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呀?”

织院一众女工笑咪咪地望着她,衣灼忙一路尴尬地回笑。

“你——”阿芝似是瞧出了端倪,“你这额上怎么……还有你唇上……”

“我马上去补!”

衣灼补了口脂再回到绣坊时已是晚休时间,工作间空无一人,衣灼就将东西放好也准备去用餐。走到门口时,衣灼瞥见离自己工位间隔三个位置的架子上有一幅新绣品,就架在未完成的青色王妃服隔壁,面料是比王妃婚服略浅的青绿色。虽只绣了小小一角,衣灼还是看出来是在绣吉服。衣灼心中闪过疑惑这是给谁在做吉服,脑袋里突然又想起方才被涣的举动一吓,完全忘记跟涣提赦免海的事情。衣灼懊恼极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求涣救海现在怕是行不通,还是再等等,等过了这个节骨眼再见机行事。

冬去春回,吉日里曦霞鸟鸣,王后生前在涣王宫栽种的雪梅吐蕊,王宫内香气盈盈飞花如雪海,梅香香醉数里。涣大婚宴三日,三日后悉数封赏王宫内外。织院内,衣灼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被赐姓大姓奚,改名贞灼。衣灼知道奚家祖先是战功累累的开国功臣,于是心神不宁整晚翻来覆去睡不好,待天一亮就出宫去见海。

“这几日涣大婚,大家都忙着没人管我。这个大牢的禁制对我无效,只要你下命令,我就可以带你出去。清海有私船可以越界去凡人的地界,我存的钱足够我们离开涣王国……”

“谢谢你。”

衣灼原以为海是身体不适,但海看上去不像生病,更像是受了打击。她察觉海情绪不太对劲,不仅时不时哽咽,说话声音也低沉无力。

“怎么突然谢我?”

“涣王子是我家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庇护,我活不到现在,”海压根不看衣灼,只是低着头喃喃道,“我在涣王国出生,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想离开。”

衣灼先是愣了愣,随后气急起来。

“你父母都已经……”

“你不能离开,涣需要你。”

海微微抬头,望向衣灼的眼神刻意回避躲闪。

“你是从天而降的宝物,还生得这样美,又会读书写字,陪着他这么多年依旧容颜不改,与神明齐寿,难怪他那么喜欢你。”

衣灼从海的脸上看到一丝微妙的情绪。海时不时瞟过来的眼神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恨,隐藏在那双眼睛更深处的却是绝望。衣灼慌了,生怕他说出想要放弃的话。

“你说什么胡话?”衣灼神色微愠,语气急切,“你不想恢复自由吗,我可以……”

“真羡慕你,你对他有用……不像我,我就是个废物,”海神情冷若冰霜,”我若是不存在就好了……”

“不……不……”衣灼伏在牢门上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不能说这种话……”

“涣王子心有抱负,他肯定会成为贤明的国主,他看重你,你应该……”

“……你不能放弃……”

“……你应该侍奉的是涣王子。你不懂,我这种人没用,不值得你关心。记住,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

海又把头低了下去,转身背对衣灼陷入沉默。

“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无法违抗。”

衣灼鼻子一酸,声音颤抖地说。悲伤上涌,她眼前忽地一片迷蒙,恍惚间自己已走出冰冷阴暗的重犯大牢。衣灼侧身回望,默默看着牢门缓缓合上。牢门上刻着面貌狰狞,狮口龙爪,身披金甲的巨焱兽,是吐火烧尽世间魑魅魍魉,驱邪避煞的瑞兽。

这座关押重犯的大牢,今后是再不能来了。

衣灼回住处时发现自己的东西全被打包装箱,储宫宫人菁惠使立在她住的小院里等她,一旁是神情紧张但满面笑容的闵善芝,还有那个满脸懊丧的提调员。菁惠使一见到她立刻宣读晋升令,之后亲自为衣灼换上一身浅茶色方格花纹泷锦裙,披上半透明玉色丝罩衫,并为衣灼头上戴玉。衣灼微微偏头,望着镜中自己头上的玉簪心生疑虑。

“宗文馆女官配花簪,怎么给我戴这么贵重的首饰,”衣灼皱眉道,“这不合规矩,这种凤头簪样式是……”

“涣王子交代过,下个月您要参加殿试,以您的才学必定高中,将来定会高升。这根翡翠凤头簪可是主子去年就命人专门新制的,是对您的期望。”

门口候着一乘红顶暗轿,包袱箱子已悉数装车。衣灼见是顶轿子来接愈加疑惑,心想这一路怎么又是轿子又是车的,还跟着前后七八个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待拐过几条道后,衣灼发现走的方向分明不是去宗文馆。

“菁惠使,这方向是不是走错了啊。”衣灼稍稍掀起轿帘问。

“没错没错,”菁惠使连忙回话,言语中带着欢喜,“您且坐稳,还有一段路。”

衣灼头一回坐轿,不知道王宫里是不是规定轿子该走特定的路,内心忐忑之余没再吭声。待轿子落定,她一出轿子就看见一道雕花门槛,抬头只见匾额上“抚厢园”三字,不觉后背生出一丝恶寒。菁惠使领着她一路往里走,衣灼瞧着院子里种的植物跟花园池塘大小就知道比她之前住的地方精致太多。

直到菁惠使将她带到后院正殿,衣灼先是被殿内天花与檐上的花鸟祥瑞彩绘惊得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再看一旁立着个镶嵌玉石绘有云海的屏风,屏风后是一扇敞开的雕花木门,衣灼走进去望着摆满一屋子的大小漆器盒子沉默许久。

房间的窗户没有关紧,透进来一丝风,吹起雕花木床的轻纱床帘,隐约能看到床上铺着丝缎床单。琴瑟和鸣纹,衣灼见到被面上的纹样忙转头走出去。

“菁惠使,这是怎么回事?”衣灼沉着嗓子,语气急切,“这地方太……这园子……确定我住这?”

“这园子是您的,”菁惠使盈盈笑着,带领身后四个女侍一齐对衣灼行礼,“给灼主子请安了,您封号未定,待……”

见菁惠使称自己灼主子,衣灼下意识后退两步,她可不想在王宫里被尊为主子,这意味着再也无法离开王宫。远处忽然传来低沉的番钟声,那钟声震得衣灼心跳加速。衣灼心想今天可还没出涣的婚期,怎么会在这样的日子钟响,不怕犯忌讳吗。

霎时,衣灼指尖现出如同神明灵光般浅淡的莹莹蓝光,似是破除封印般,蓝光顷刻游走于她全身。衣灼猛地将右手握紧成拳,蓝光四溢冲开,周围几个女官全都被震晕在地。衣灼大踏步走出抚厢园,蓝光波及到园子外面的侍卫横七竖八地晕了一地,压根没人能拦她。远处传来几声曦霞鸟鸣,衣灼略微提起裙子,四下张望一阵,确定好方向后一路朝着宫门口疾步走去。

三十六声,衣灼一路边走边心中默数着钟声。随着方才周身的蓝光渐渐隐去,衣灼的脚步也越来越轻快。她出宫后用贴身带着的钱雇车往王城外走,待她到刑场时一个人影都没有,连场地都已经被人打扫干净。她只是在罪人墙的一角找到了被歪斜地刻在角落里海的名字。

衣灼用身上最后一点钱雇了车,往当初她遇见海的反方向一直走。她独自站在清海边许久,因为无风,海面显得异常平静。衣灼回头望了一眼涣王宫的方向,摘下腰间玉佩与头上的翡翠发簪。

夜幕漫天星光,平静的海面忽地起了风浪,海潮声澎湃,衣灼向着清海深处走去。

一丝金光划破沉寂的黑夜,日晖散落于清海,清海沉寂如万物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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