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后篇）

夜晚的凉风吹在了林牧之的脸上，亦是吹散了岁月氤氲起的浓雾，唤醒了他脑海中的记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八年，或是十年？

他只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不知晓看似最为自由的自己早已如同身陷囹圄——禁苑的朱墙狭隘了他的认知，让他无从亲眼见到墙外的世界；而皇子的身份则决定了他的未来，让他从出生的一刻起就陷入到了这场成王败寇的纷争中去。

他并非嫡出，又并非长子，生母又不是什么宠妃，可以说在这争斗中林牧之不占任何的优势。按照常理来看，林牧之的结局无非只有两个：要么清澈的愚蠢下去，直等到新皇登基，尘埃落定，他可以成为一位逍遥的王爷，富贵而庸碌度过一生；要么不自量力的加入这争斗，然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偶然”，成为这场皇权游戏的牺牲品。

但命运最是喜欢各种各样的意外，如风吹烟霭，牵动着各人的命运，将他们丝丝缕缕地缠绕，最终将一切推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那一年本将是难得的丰腴之年，可就在即将收成之时，一场蝗灾却是在顷刻之间席卷了数千顷土地，蝗云所过之处，遮天蔽日，草木无生。十几座城市因此受到波及，一时间，饿殍遍地，王朝四境灾民涌动，即便是都城也难以超然世外。

那一日，墨烟便是涌入都城的流民中的一员——只不过那时的她，还仅仅是平凡而辛勤人家的小女儿，只不过一家人的辛勤终究无法抵御这天灾，正因如此，他们只得背井离乡。屋漏偏逢连夜雨，墨烟也在人群之中与亲人走散，最终一个人流落到了都城。

而在那天，朱墙内的孩子第一次壮着胆子，迈出了那阻隔他的朱墙，在远比皇宫广阔的多的都城里，林牧之真正看到了这广阔世界的一隅。

在那个孩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说的简单些，他无非是走过了一些街道，遇见了一些人，经历了一些事情，阅历也因此增加；而说的玄妙些，他在那天邂逅了自己的命运，从那以后他的人生也在微不可查之间发生着巨大的改变。

......

“涵儿，该休息了。”坐在书房里看着折子，余光瞥见坐在一边抄书的小孩子揉起了眼睛，林牧之随口说道。

“还没有抄完呢......”小孩子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使自己精神一些，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手上的毛笔在自己脸上迸溅出的墨迹。

“下次就不要顶撞先生了。”

看着孩子这副模样，他故意板着脸，却还是抑制不住嘴角浮现的笑意。

“我才不顶嘴了呢，顶嘴还要抄书。”孩子不满地嘟囔着“可他说的那些东西，本不就是没用的嘛。”

“也许你并不认同他的观点，但他是你的长辈，现在的你需要尊重于他。”林牧之想了想，又补充道“等你长大了，再证明他是错的，应该也不算迟吧。”

“当然！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他讲的东西有多愚蠢！”林弈涵的眼睛亮了起来，嚷嚷着。

“那为了这个目标，你就不应该再气先生了，万一他被你气病了，那你的计划可就要失效了。”林牧之放下了奏折，笑着走到了孩子身边，将他抱在了怀里。

“父皇说的对。”

“你还要早早休息，不然脑袋会变笨的。”他挑了挑孩子的下巴“要是比老糊涂还糊涂，你还怎么胜他？”

“嗯...”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可下一刻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眼底浮现着担忧“可是父皇，可是如果我不把书抄完，先生会不会发现我的计划啊？”

“有父皇帮你，他发现不了的。”

“好—”他终于释然地笑了起来“父皇最好了。”

“那我们回寝宫，去找你母后？”

“嗯！”

抱着孩子走出书房的时候，夜已深沉。回廊两旁花丛中，传出窸窸窣窣的虫鸣。一盏盏灯笼静静地照亮着前路，清风吹动着灯笼下的暖红色的流苏，也拖长了青砖上所行之人的影子。

“父皇，能给我讲一个故事么？”孩子靠在林牧之的肩膀上，看着头顶飘过的一盏又一盏灯笼，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问道。

“好啊。”他吸了口气“从前有一个孩子，他生在皇宫，长在皇宫，一直见不到外面的世界...”

“不要再讲这个了，我已经听了好多遍了。”

“那涵儿想听故事的另一半么？”

“另一半？”

“昼和夜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天，两半故事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林牧之感慨道。

“所以父皇你...这么长时间一直讲的都是半个故事？”孩子有些不满地抱怨。

“......”

他翘起了嘴角，由此突然回想起多年前一个夜里的那段略有些尴尬的对白，嘴上却还兀自狡辩着：“往往你都没等我把故事讲完就睡着了，这当然不能怪我不给你讲完整个故事啊。”

“那我现在要听！另一半的！”

“好—”他应着“从前有一个小姑娘，她出生在一个农户人家，她的家人都勤劳能干，可有一年的秋天，蝗灾爆发了，收成毁了，小姑娘不得不和她的家人一起离开故乡，但因为那个时候的小女孩还很弱小，所以她不小心和自己的家人走散。”

“小女孩无依无靠的在城市里流浪，却不想遇到了坏人，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孩子出现了，他拉着小女孩在街巷里穿梭，终于甩开了坏人，男孩告诉女孩，要是遇见了坏人，就来找他，他会保护她，也要保护所有和她一样的可怜的人。”

“唔...他履行自己的诺言吗？”

林牧之的眼神黯了黯：“他在努力履行，但对小女孩来说，那个时候的他失约了。男孩被父亲带回了家里，而女孩依旧艰难的过活。为了生存，她必须完成一些很危险的任务，但终于，女孩还是顺利地长大了，她学会了很多的本领，在一次任务里，她遇见了曾经的帮助过她的那个人。”

“她......生气了吗？”孩子的声音模模糊糊，似乎已经是梦话。

“本来是有的，但经过解释，他们重归于好，并一起去实现当年那个承诺。”转过一处拐角，寝宫便出现在了林牧之的眼前,一同出现在寝殿门口的，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保护所有和那时的她一样可怜的人，虽然很难，他们一直在努力着...”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另一半故事”中的主角从林牧之怀中接过了孩子，嗔怪道。

“他和徐相顶嘴，被罚抄了书。”

“他脸上的是什么？”

“墨汁，拍脸的时候笔还握在手里。”

“那你也不给他擦擦！”墨烟白了他一眼“只在那里看着！”

林牧之笑着摇了摇头，嘴上说着另外的话题：“涵儿还说长大了要去教训徐相呢！走，回到屋里我与你讲...”

而在心里，曾经那个少年已将故事最后的最后坚定地重复了无数遍，一天天，一年年：

“少年的早年的境遇不算顺遂，在那场权利的游戏中更是艰难险阻不断，但少年从没有因此抱怨。因为他心里清楚：命运虽对他百般捉弄，却还是赐予了他最宝贵的酬赠——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她的心愿，当然，他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