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继辉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恍惚被硬压下去,只剩一片沉。
他得赶紧说,趁着汤还热,趁着她脸上还带着笑,再拖下去,他怕自己会临阵脱逃,怕自己会不管不顾地把她搂进怀里,把那些“纪律,规定”全抛在脑后。
可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看着那条晃荡的粉白格子裙,他喉咙又堵得发紧,那句话像堵在喉头的石子,怎么也吐不出来。
碗沿的温度烫得他指尖缩了缩,却没松开。他望着碗里飘着的竹荪,香得勾人,明明是他记了许久的鲜,此刻闻着,却先有股涩意漫上舌尖。
“就再陪她一会儿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气。就一小会儿,看她笑起来时眼尾的弧度,听她说话时软乎乎的尾音,把这阵子缺的光景,趁着汤还热,偷偷补一点。
他低头喝了一口。汤滑过喉咙时,确实是鲜的,竹荪的嫩、鸡汤的醇,混在一块儿往胃里暖。
可那鲜味刚落进心口,就倏地变了味,苦意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爬,从舌尖一直苦到心里头,苦得他眼眶发紧。
他知道这苦不是汤的错。是对面她笑起来时弯着的眼,是她颈间晃的星芒项链,是她夹给他的竹荪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是这一切太好,好到让他觉得残忍。他像个偷来时光的贼,明明握着她的温柔,却早早就知道,要亲手把这温柔碾碎。
乔歆欣见他喝了,眼睛亮了亮,又往他碗里夹了块鸡肉“鸡肉炖得烂,你尝尝。”
“好”耿继辉应着,声音闷在喉咙里,吃完她夹的那块鸡肉又低头喝了一口汤,苦意更重了,像吞了口没加糖的黄连,从舌尖苦到胃里。
他不敢抬头,怕她看见他眼底悄悄红了的边,只能埋着头,一口口喝着汤,把那些翻涌的疼和悔,都借着热汤咽下去,烫得喉咙发紧,也压下了喉间的颤。
这汤啊,明明是鲜的,怎么就苦成这样了?苦得他指节都绷起了青筋,却又舍不得把碗放下。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喝她坐在对面,笑着为他盛的汤了。
饭快吃完时,汤锅壁上凝着层薄薄的油珠,竹荪浸在残汤里,软塌塌地浮着,没了方才的精神。
耿继辉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角,指腹在纸上反复蹭了两下,像是在攒力气,他声音尽量往平常的调子上靠,甚至刻意加了点没遇到她之前的板正“你那电动车,上周听你说刹车蹭碟,滋滋响,这周末别懒,一定去小区旁边老李那儿修修。他手艺细,记得跟他说,把刹车片彻底换了,别光调松紧糊弄事,不安全。”
乔歆欣正用勺子把碗底的碎鸡肉往一块儿拢,闻言抬眼,眼尾弯着笑,连带着声音都软乎乎的“知道啦,本来今天下午要去的,这不你回来,一高兴,就忘啦。”
他瞥了眼她手边的水杯,续道“还有你那杯子,别总倒满冰水泡柠檬,天凉了,早晚风硬,冰的喝多了准肚子疼。早上起来先喝杯温水,温温的就行,我上次给你在厨房第二个柜子里放了包红糖姜茶,就是你说闻着不呛的那种,要是早上起来觉得冷,冲一袋,趁热喝。”
“好嘞,我记住了。”她应着,眼里盛着软乎乎的笑意,像揉了团棉花,他还是老样子,一回来就絮絮叨叨,从电动车的刹车片说到柜子里的姜茶,琐碎得像胡同里摇着蒲扇的老太太,可她听着心里甜,甜得像泡在蜜里,这是他记挂着她的样子,是把她的小事当大事的样子,是他爱她的样子。
耿继辉目光扫过窗外,像是忽然想起,又补了一句“对了,你窗台上种的那盆薄荷,该剪枝了。别舍不得剪那些高的,剪下来的枝子泡在水里出了根,插在土里还能活好几盆。剪完记得浇点水,别浇太多,沿着盆边淋一圈就行,怕烂根。”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拿勺子轻轻敲了敲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耿小壮,你怎么比我妈还能念叨啊?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他也跟着扯了扯嘴角,想扯出个像往常一样的笑,可脸上的肉却僵得很,嘴角动了动,只扯出个生硬的弧度。
他哪是念叨?他是怕,怕往后没人跟她念叨这些,怕她忘了修电动车,骑在路上不安全,怕她天冷了还喝冰水,捂着肚子难受,怕她冻着饿着,一个人对着空屋子,连句叮嘱的话都听不到,连个记着她喜好的人都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他指尖抠了抠桌布的纹路,又道“对了,还有冰箱里的牛奶,别总忘喝,早上热一袋,温温的就行,别热太烫,空腹喝凉的对胃不好,你胃本来就娇。”
乔歆欣笑着往前凑了凑,胳膊肘搭在桌上,离他又近了些“知道啦知道啦,都记着呢。”
她眨了眨眼,眼里亮闪闪的“还有吗?小耿同志,一并说了吧,省得你回头又惦记,隔着电话念叨。”
耿继辉看着她亮晶晶的眼,那里面盛着他的影子,盛着笑,盛着甜,盛着爱意,盛得满满的,连灯光落进去都软了。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别开眼,看向窗外挂满的灯笼,灯笼红得刺眼,他声音硬邦邦的,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砸在桌上,没了方才的温“我们分手吧。”
“好。”
乔歆欣的声音轻飘飘的,几乎是顺着他的话落下来的,软得像片羽毛。
“好”字落地的瞬间,她猛地一愣,脸上的笑像被冻住似的,“啪”地僵在了那儿,眼尾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收,眼里的亮却先暗了暗。
勺子从手里滑出去,“当啷”一声撞在碗上,溅起几滴汤,烫烫地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指尖猛地缩了下,可她像是没觉得疼,连眉头都没蹙一下。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睫毛上沾了点水汽,湿乎乎的,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信,就那么愣愣地看着耿继辉,眼里的光一点点散了,散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连点火星都没留,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空得让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