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星国，宅府——

　　花心正扇着扇子悠悠地跨门而入，对上准备离开的宅上卿，随口问道：“义父这是？”

　　宅上卿熟练地把官帽戴好，叹口气：“陛下传召，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事。”

　　“行，那义父先去，我找阿小去。”

　　刚刚的公公传得急，语气也小心翼翼的，估摸着陛下发火呢。宅上卿把最近的事情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没能想起是哪件事让陛下动怒。

　　——

　　“爱卿，知道孤为什么召你过来吗？”

　　宅上卿躬身：“臣愚钝，望陛下明说。”

　　“爱卿忙于辅佐朝政，但也该多关注市井之言。”

　　宅上卿最近忙着调查朝中内鬼，根本没有时间关注“市井之言”，而且这一块一直是交给小心在负责，一有异常小心应当会立刻通知才对，而实际情况是，陛下已经听到一些不当言论可小心一言未发。

　　宅上卿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了。

　　“陛下放心，臣立即处理这件事。”

　　宅上卿一回府让毕伯把小心喊过来，得到的回复却是小心早已出门，连花心都没见。

　　宅上卿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了，又叫来花心，问：“近日城中可有异常？”

　　花心点头：“前几日我在外调查人员名单，但并未听说有什么异常，只是今日我返城之后偶然间听到关于阿小嗜杀成性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几乎半个城区都在谈论这件事。”

　　宅上卿皱紧眉头，自从收养阿小已经过去将近十年，当时的事情他们也了解了大概情况，还派出四大暗卫处理这件事，这么多年都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怎么会一夜之间满城皆知？

　　只可能是阿小自己的手笔。

　　在阿小来之前宅上卿就收到邪恶的消息，说是安找小心谈了什么。

　　恐怕是安威胁小心了吧。

　　“花心，告诉伽罗，过几天我去趟军营。”

　　“可是义父，朝堂这边情况紧急。”

　　“安这一招，不就是想找我吗？我亲自过去，面对面跟她谈，省得她天天惦记阿小——朝堂这边你跟甜心多留意一下，还有杨老，想办法联系。”

　　“好。”

　　毕伯远远看着两人的背影，不说话，继续弯下腰整理几案上凌乱的茶盏，转头一看，是宅上卿前几日未下完的棋局，记得当时老爷顺着司空大人的局一步步走下去，走到最后司空大人才发现自己进了老爷的局，说是残局，其实宅上卿只差一步就赢了。

　　“依毕伯看，这棋该下哪儿？”宅上卿走过来，见毕伯盯着这残局，也知道毕伯在棋艺上也略有造诣，便好奇在父亲身边待久了的人会选择什么。

　　“依老朽拙见，老爷可以落这儿，”毕伯用皱巴巴的手指拾起一颗棋子，“自家人——”

　　这局无人输，亦无人赢。

　　“我走后，府里就劳烦毕伯多照料照料了。”宅上卿笑笑。

　　很快，小心回来了。

　　是的，他一跨过门槛就对上自家几个哥哥姐姐担忧的模样。

　　“你们……”小心张张嘴，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花心满脸严肃，甜心手上提着药箱，粗心背上背的是弩箭吧！

　　怎么一种自家幺弟被追杀然后身为哥哥姐姐有义务来惩恶扬善的感觉？

　　最先开口的是甜心：“阿小，你没受伤吧？”

　　“没有。”

　　粗心把手里的小盒子递到小心手里，交代说：“最新的暗器，轻便而且杀伤力强。”

　　“谢谢。”

　　只有花心不太一样，开口即问：“去哪儿了？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

　　连环三问，直击要害。

　　小心拿出手上提的东西，是给他们每个人买的东西，但并没有回答花心任何一个问题。

　　花心看一眼甜心，用眼神示意，接着，就只剩花心和小心两个人了。

　　“听见街上传言了吧，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心低下头，没有回答。他知道如果真说了只会给宅府带来更大的麻烦，现在是剿清内鬼的关键时刻，绝不能让安的事情成为阻碍。虽说现在暂时对宅府有影响，但小心有法子护住宅府的声誉和地位。

　　现在明明一切都很顺利，要是真说了，就前功尽弃了。

　　花心见小心一点儿说的意思也没有只好放弃，叹气，转身，离开。

　　伽罗今天的来信，说是最近很宁静，安没有什么动作，让小心安心。

　　小心确信，这是安在允许他“考虑”，没想到真的说到做到了，几天过后，安到底想怎么利用他威胁宅府都无所谓了，到那时已经没用了。

　　过一会儿该写封回信，让伽罗更加仔细部署军力才好。

　　今天已经有大半个都城的人在讨论自己嗜杀成性的事情了，自己运气不错，碰上个效率很高的贾人，这种能力都可以进宅府接替自己的位置了，可惜他背景不干净，要是真进了，迟早成为宅府的祸患。

　　小心关好门窗，翻出自己的记事簿回顾以前记下的任务，却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去做这些回忆。

　　留恋？

　　不可能。那些被一层层剖开的胸膛只会带来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恐惧？

　　似乎没有，换作以前或许是有的，现在，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可怕的？

　　后悔？

　　有用吗？

　　心情逐渐烦躁，小心猛地合上记事簿，脑子里充斥着一声声求饶和今日街上的窃窃私语，挥之不去。

　　还是往脑子里灌一点儿有盼头的东西吧。

　　星阿联合大军军营——

　　伽罗面前摆着宅上卿的信，问天真：“宅上卿怎么突然决定来军营？朝堂那边不需要坐镇？”

　　天真坐在椅子上，甩动着双腿，回答：“都城里有甜心姐姐她们坐镇的，而且都城出事啦，事态严重，宅爹爹只说了这些。”

　　“好，谢谢天真。”

　　伽罗瞬间精神紧绷，都城出事到底有多严重才会让宅上卿不得不放下朝堂奔赴战场。

　　绝对是安搞的，这点毋庸置疑。

　　之前还说安怎么这么安静，在找了小心之后居然一连几天都没有动作，估计是拿宅府威胁小心了吧。

　　难怪宅上卿要慌慌忙忙地赶过来。

　　邪恶突然进来，还把天真劝出去，手上捏着一张信纸，面色与平常没什么大区别，就是更难看了。

　　“老大给我交代了件事。”

　　伽罗抬起头，等邪恶说下去，也在思考有什么事是小心不亲自告诉他反而要让邪恶代为转达。

　　邪恶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虽然老大交代过无论你做出什么反应都不能动你，但是你最好经过脑子再给出反应。”

　　“安曾经找过你，也就一个月前的事，但她没跟你说完，

　　“老大是七年前在星国边境的一个森林里被花心发现的，当时老大身上很多血，倒在灌木丛旁边，花心把人就带回去让甜心救治，同时开始查老大的背景……

　　十二年前——

　　小心像往常一样，蜷缩在桥洞下，桥上行人和车马的声音很嘈杂，跟闹市一样，听得让人浮躁。

　　哐——

　　小心再次醒来时，自己被五花大绑扔在潮湿的地上，另外还有几个跟自己一样的小孩儿，有的醒了的就在地上翻滚，试图解开背后的死结。

　　“不许动。”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小心他们被拎着后颈靠在墙上，正对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胖男人——他圆圆滚滚的，甚至有些慈眉善目。

　　胖男人扫视整排小孩儿，目光最终落在似乎有些面瘫的小心身上，伸出手指说：“就这个吧。”

　　小心的绳子被一下砍断，背后伸出的手拽过小心，把刀跟小心的手死死握住，毫无章法地劈在其他小孩儿身上，鲜血喷溅而出，惨叫声不绝于耳。

　　手被松开了，小心呆愣地瘫在满是血的刀上，看着一地的尸块，瞳孔骤缩。

　　胖男人走过来，抓住一把小心的头发，好让小心看着自己：“你记住，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杀手，黑宝石。”

　　惨绝人寰的训练开始了。

　　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只有两根火把，小心被胖男人踹进铁门，较好的眼力能让他看清屋中间柱子上绑着一个吊了半口气的女人，她满脸血污，下垂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

　　胖男人舀起一勺门边的水，泼在女人身上，女人尖叫着扭动身体，把带刺的铁链扯得乱响，久远的血印上沾了一两片火红的辣椒皮。

　　下垂的头发被这动作甩开，小心勉强能看清女人的脸，大张的嘴巴里装着为数不多的几颗牙齿和半截舌头。小心见状，慌忙后退，感到似乎踢到了什么便低头查看。

　　一个被掏了一半的老人头颅！

　　时间应该很久了，还有几条白色的蛆在里面乱窜。

　　小心抑制不住地干呕，转身奔向铁门，却立即被胖男人一棍子敲倒在地。而那个头颅则骨碌碌滚到墙角，发出“嘭”的一声。

　　胖男人走到小心旁边，蹲下，轻声说：“黑宝石，乖，把刀插进她的肚子。”

　　小心摇头。

　　胖男人把刀刺穿小心的手，再次询问：“动不动手？”

　　小心摇头，咬得下嘴唇渗出血丝。

　　胖男人起身，走到女人身边，在女人左肩处剥下一层，忽视女人更刺耳的尖叫，丢到小心面前：“我再问一次。”

　　小心抬头，看见女人苦苦哀求的模样，还是妥协了。可胖男人没有给他多余的刀，小心明白男人的意思，拔出手上的刀，却没有按照男人说的，而是结束了女人的生命。

　　毫不意外，一个响亮的耳光把小心扇倒在地——胖男人指责他的黑宝石没有按照命令去做。

　　之后一年依旧如此，每天只有杀戮和暗器，暗器的训练是拿稻草人当靶，这是小心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觉得自己还活着的时光。

　　一年的训练之后，小心的暗器水平已经让胖男人满意，就开始给黑宝石安排任务。

　　小心反抗，却一点用都没有，还是只能完成所谓的任务，但每次都会惹得胖男人不高兴，便淡定地承受“应有的惩罚”，才能让心里好受一点。

　　直到有一次的任务，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小心无意中看见先生的手迹，明明白白写着硝石制黑火药的步骤。

　　心生一计。

　　“黑宝石最近任务完成得不错，白大人很满意，特许哥几个庆祝庆祝。”

　　胖男人领着几个人，高高兴兴地走进漆黑的屋子，手里拎着几坛酒——都是上好的酒，还是白大人赏的。

　　胖男人让一个人去点火，烛台刚点燃，瞬间一声巨响，一行人连思索都没来得及，只剩一片火光。

　　由于是第一次操作，小心不能把握好用量，也不好把握安全范围，结果自己受了波及，带着一身伤跌跌撞撞地凭记忆走。

　　这条路线是这么久以来的任务最常走的一条路线，小心记得，能到河边。

　　奈何伤势过重，小心没能赶到河边，不过这条路几乎没有人走，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他吧。

　　当时小心并不知道，花心恰好从不笑国回来，且这条路恰好是必经之路。

　　花心看见一个少年藏在树后，本能地保持警惕，当看见他一身的血污时，更是直接把人带回府里。

　　如果是危险人物，正好避免他在民间作乱；如果不是，倒在星国境内的少年怎么能袖手旁观？

　　——

　　“老大就是这样被带回府里的。”邪恶说完，叹气之余还在观察伽罗的表情，袖箭蓄势待发。

　　但伽罗似乎没什么反应：“你们之后查清了，人处理干净没？”

　　“剩下的人都在名单上，天真都记着，不应该有漏。”

　　“依照安的表现，安是知道这些事的，天真的记忆力我也相信，所以安应该是参与这件事情的人员之一，至于为什么名单上没有她的名字……”

　　“这件事我们正在查。”

　　伽罗点头，突然明白为什么小心才第二次见面就力排众议远赴刀疤帝国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