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志保&零
上头的意思很好预料。
笼子已经碎了,番犬没驯化成功,那么宁肯将她处决,也不能让她的才能为其他人所用。
宫野志保被一副手铐锁在管子上,不知道组织还有什么好等的。
她时不时感受一下兜里的胶囊,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等的。
或许是在等什么人,等着对他说些毫无意义的废话。
不过那个人真的走进来时,宫野志保又有点后悔,浓烈的情绪几乎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皱皱眉,眼睫一合,再抬起头时,依旧是一双平静无光的蓝眸,明光,泪光,什么光都没有。
“你知道结果了吗?”她问。
“不,还是普通的例行规劝。”波本一脸刻板的肃穆,依稀有了几年前初遇时的样子。
就连这副模样都令志保感到怀念,她多看了他几眼,不去戳破他蹩脚的借口。
“是吗,还没通知到你那里啊,”她说,“不用再劝,我已经接受组织的安排了,很快会被派到国外的实验室去。”
波本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地偏开脸:“很出人意料么?已经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不如继续这样活下去,姐姐也不会希望我一直反抗,逼到组织处决我吧?”
不对,不可能。
她在撒谎。
波本头一次如此笃定自己对宫野志保的判断,他干脆半跪在她身前,几乎平视她一片空白的脸。
“为什么?”他问。
“不奇怪吧,我本来就是为了姐姐才回国的。从前不想和那群自命不凡的外国人共事,”志保的声音如一池死水,“不过你对我说了那些话,我现在很想转述给他们听。”
不管肤色人种,剥开皮肤血肉,都流淌着红色的鲜血。
“我没有问你这个,”波本说,“为什么骗我?”
你明明无法释怀,你明明就要死了,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哪有骗你,”她说,“我是重要的资源,组织不会舍得杀我。”
她看向他,试图满不在乎地笑一下,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扯。
“你不信吗?很希望我死掉吗?”
波本多想把她那对语不择言的唇堵上。
他眉头紧锁地盯着她,终于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说:“别胡说了,但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我又多管闲事了。”
他垂下眼帘:“没有人知道我来过,监控只有十分钟空档,我只说一遍。”
宫野志保瞳孔瞬间放大,死死咬紧下唇,不敢听他要说什么。
“从这里出去以后马上走东侧楼梯,绕到地下车库E区顺着维修通道出去,路口有人接你。会替你准备好新的身份和去处,国内任何地方,或者海外,都可以按你心意。”
“你再也不用回头。”
宫野志保需要用全部的意志力去拒绝他提供的东西。
那么诱人,那么美妙,又那么危险的东西。
她不敢想自己如果早些对他求助,他是不是能像这样把她和姐姐都救出去,但她很快否决了这种念头。
幸好她没有,她这次也不能答应。这不像偷走一部存放两年的手机,也不像放走一个除了死亡别无价值的弃子。组织或许没那么看重她的性命,但绝无可能容忍她活着被人救走。
他的挚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在组织潜伏五年,其后还有许许多多她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牺牲,这些不可以因为她一个人功亏一篑。
她花了一点时间把自己支离破碎的心拼起来,稳住了声音和语调。
“你确实多管闲事了。”她淡淡地说,“我是真的要出国。”
这句话说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往后仰靠在墙上,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这次她终于能微微笑一下:“抱歉,不过你放心,我虽然不能走,但我还有需要活下去的理由。”
她甚至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指尖。
“我要留下来,说不定哪天能帮上你的忙,还掉沼渊己一郎那份人情。”
她有点恍惚地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种话有点像隐晦的告白,像是宣布她把他当成了活下去的理由。
虽然有点羞涩,但她并不后悔。
波本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只有十分钟。”他说。
“让你的朋友回去吧。”志保答道,“不过你可以留下和我聊聊吗?今后应该很难见面了。”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坦率,让他多想相信她说的一切。波本闭了闭眼,慢慢回握她的指尖,指腹,指节,掌心,最后与她十指相扣。
志保很轻地叹了口气,喊他:“波本,”
“嗯?”
“是什么颜色?”她的目光望向虚空,有一点迷茫,有一点胆怯,“我妈妈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他脸上,看着他黯然低垂,遮挡了双眼的额发:“是你这种金色吗?”
她一直想问这个,资料里只有很久以前的照片,色泽和质感都不清晰,那些照片里的艾莲娜,也没有一张是笑着的。
所以她紧接着又问:“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她对你笑过吧?”
她总是会让波本感到惊讶,哪怕他再怎么努力观察她,揣测她,也鲜少能对她做出正确的判断。
她猝不及防地提起他们共同的伤痛,那是烈焰灼烧后新生的嫩肌,经年不愈,翻痛至今,直到和同类贴合在一处,才发现彼此是如此柔软和温暖。
他甚至不明白她什么时候知晓了一切,只在这个瞬间才忽然发现她早已找到了他。
于是波本向她描述艾莲娜的笑,艾莲娜的眼睛,艾莲娜的长发,他回忆着那缕金色的太阳,目光一刻也不再离开眼前神情专注的茶发少女。
他想,她们果然很不一样。
艾莲娜永远完美,永远温柔,带着永恒的微笑凝固在时间的长河。
而她是惊诧和痛苦,是胆怯和莽撞,是患得患失,出人意料,心神不宁,辗转反侧,是裹在冰中的火,是笼中啼鸟浴血而歌,是一切热烈奔腾的潮涌,是一把尖刀翻搅他的心。
“这样啊……”志保听得心满意足,“难怪她的代号是Sherry呢。”
她看着波本,又笑了起来:“啊啦,我没有说过吗?我的代号是继承的,很不适合我对吧?不过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阳光,本来就是不能也不应该被关在瓶子里的东西。
“所以我一直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好好对你自我介绍。”她看进他眼里去,像重回四五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秋日,她迎风而立,认认真真地说,“你好,我是宫野志保。”
不是Sherry,不是组织成员,不是谁的继承人,只是她自己。
他们都曾对彼此感到失望,又发现这种失望是多么错误,于是再次迈向彼此的时候,忍不住走得更快,凑得更近,像忏悔,像感激,像庆幸,幸好你并不如我所想,幸好我没有让你失望。
于是他这才想起他也欠她一句真正的自我介绍。
“你好,”他点点头,凑近她耳畔,“我是降谷零。”
他的唇落在她耳垂上,她的吐息贴近他的脖颈,雷声如心跳鼓动,暴雨冲刷大地,世界奏响轰鸣的别曲,他们一同沉默倾听,如一对交颈赴死的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