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炮，我去去就来。你帮我照看一下萨摩。”
李郅换了一身衣服，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便向着厅堂的方向前行。表面上他似
乎已经神态如常，却不知他的心中是哀伤满满的，此刻满脑子都是萨摩那虚弱无
力的模样和大夫那无奈摇头叹息的样子。
“李少卿，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还没等李郅准备好要说什么，在此等候许久的孙尚书之女便率先开了口。
“抱歉让小姐等了这么久，在下实在是有事脱不开身。”“李少卿，我看你的气色不太好。难怪皇上会说你久病未愈，连你我的婚期都推
延了。”
听到婚期二字，李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若不是因为这件事，他的萨摩也不至于
受这么大的罪，以至于现在都还生死未卜。
“孙小姐，恕在下直言，我想，我们并不合适。”
“哦？那我倒要听听原因了，难不成李少卿觉得妙菡配不上你吗？”
妙菡？李郅心中一颤，好熟悉的名字，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可是又一时间想不
起来……
“妙菡……”
李郅这才抬起头看了看这位眼前名唤妙菡的女子，只见她身着一身粉色的衣裙，
头上戴着一只簪花发簪，姣好的面容只是略施粉黛，却依旧掩盖不住惊为天人的
容颜。连一向不喜女色的李郅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早已对萨摩情根深种，他怕
是也会对她动心的。
“李少卿……”
妙菡见李郅一直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盯着她，不由得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李郅被这一声呼唤唤回了神儿，连忙避开妙菡的目光，故作镇静地咳了两声。
“妙菡，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李郅越来越觉得这个清丽脱俗的女子一定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想着想着就
不禁把这个问题宣之于口了。
妙菡秀眉一蹙，意味深长地看了李郅一眼。
“承邺哥哥，看来你还记得我啊……”
承邺？哥哥？李郅表示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两个称呼搞得有些凌乱了，自己的名字除了萨摩喊过，
也就是小时候母亲曾唤过了。
“妙菡，我们……很熟吗？”
妙菡眼帘低垂，似有泪水涌出，她轻拭眼角，悠悠地开了口。
“当年一别，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多年以后，你还能回来，又成了大
理寺少卿。承邺哥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
约定？当年？
李郅的脑子一片混沌，他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着与这个女子有关的记忆片段，却
是一无所获。
“妙菡，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承邺哥哥，当年你说过的，要与我一直在一起。如今你回长安已多时，为什么
记不得我了？你可知道，我是一直在等你的！”
妙菡眼眶微红，伸手从腰间拿出一个香囊，上面赫然镶嵌着一个邺字。
李郅见此信物，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瞬间充斥了他的心房。
那是他灰暗的童年时光里唯一的一抹色彩。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段温馨的岁月。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还在，母亲也陪在他身边，他的生活虽不比出身高贵的哥哥
姐姐那般雍容华贵，却也是衣食无缺的。
那个时候，有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经常来找他玩儿，李郅依稀记得，她笑起来
的样子很好看，她总是喜欢扬着头，看着李郅，甜甜地喊着承邺哥哥。
那个女孩，便是如今已然亭亭玉立的妙菡。至于那个香囊，李郅记得那是母亲绣给他的，而他则在一次与妙菡携手游园之后，
赠与了她，并许她要一直与她在一起。
后来，一夜之间，他家破人亡，曾经的安逸生活不复存在。而那个给他的童年带
来无限温暖的小女孩，连面也不得一见，也没有留下一句告别的话，就匆匆地消
失在了他的记忆里。
此后李郅渐渐长大，孩提时代的青涩美好也渐渐消逝在他的脑海中。自母亲离去，
他愈发孤寂冷淡，直到遇见性格开朗，活泼明快的萨摩，才渐渐打开心扉，让自
己冰封已久的心逐渐融化。
而对于那个爱笑的女孩的记忆，也早已在李郅多年的奔波岁月中，随风而逝。
若非今日一见，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李郅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再提起了。
“妙菡，没想到，是你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漂亮，跟小时候一样。”
“承邺哥哥，你总算是记起来了。若非我拿出这个香囊，你怕是不会想起来了吧。
这么多年，总算是与你再相见了……”
妙菡眼眸含泪，含羞带笑，看上去倍加惹人怜爱。
“一别数年，今非昔比。如今你已为大理寺少卿，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了。”
“别这样说。我不过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怎比的令尊的身份更加尊贵。”
“承邺哥哥，不久前皇上派人到府上报信，说你身体有恙，需要静养一番方可痊
愈，不得已推延婚期。如今，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妙菡，有件事，我不想瞒你。我……”
李郅欲言又止，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赐婚对象竟是自己青梅竹马的玩伴，本已
想好的拒绝之词也顿时咽回了肚子里。“承邺哥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想，推迟婚期，不仅仅是因为你的身体
吧。”
“妙菡，我……已经有了心上人，怕是……怕是不能和你成婚了……”
李郅说完便心跳的厉害，别过脸去，根本不敢看妙菡的表情。
他很怕妙菡会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那样，他就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果真是人心难测，物是人非啊……罢了，也只有我会相信，你还会在原地一直
等我……”
妙菡的反应有些出乎李郅的预料，她既没有哭泣，也没有纠缠，只是淡淡地说出
了这样一句话。
“妙菡……”
李郅心有不忍，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承邺哥哥，我只问你，你的心上人，可是那个叫做萨摩多罗的西域人？”
李郅心头一震，“你怎么会知道他？”
“那日，你为了他不惜忤逆皇上，闹得整个朝堂都沸沸扬扬，尚书府又怎会不知
情呢？”
“妙菡，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瞒你了。今生今世，我唯爱萨摩一人。除了他，
我这颗心，全然接受不了别人了。”
妙菡神色微变，不经意间握紧了拳头，连长长的指甲嵌入手心都感觉不到疼痛。
自己等了他这么多年，他竟连一丝机会都不留给自己。
那些年青梅竹马的情分，他竟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为了他，不惜与皇上翻脸，撕毁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婚约。
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一生一世，在他面前，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她竟然输给了一个外族人，一个外族男人，一个落魄的亡
国王子！
“你只顾忌你与他的情分，那么我呢？我这些年，没有一日不想着你。你说你的
心里除了他再装不下他人，那么你怎知我的心里除了你，也再容不下别人了！”
妙菡终是忍不住心中的哀伤，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低低的呜咽起来。
“妙菡，别这样。”
李郅忽然忆起年少的妙菡，也是极爱哭的。每次她哭起来，只要往自己怀里一钻，
便立马止住了哭声。
李郅想着，便走上前去，轻轻将抽泣的妙菡拥入怀中。
“妙菡，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值得你这样……”
妙菡紧紧抓着李郅的衣摆，泣不成声。
“承邺哥哥，你值得，你值得的！我不求你马上娶我，只求你不要那么快就拒绝
我……”
“妙菡，你……”
李郅想松开妙菡，奈何她一直死死抓着自己的衣服，让自己动弹不得，两人就一
直这么僵持着。
正当李郅苦思冥想着怎样摆脱这尴尬的局面时，三炮急促的声音在门外突然响起。“老大！老大！你快点来看看！萨摩，萨摩他，他不好了！”
李郅闻听此言，脸色大变，再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一下子推开怀中还在抽泣的
妙菡，只留下一句话就要匆匆离去。
“妙菡，抱歉，改日我再向你解释吧。现在，我得走了！”
妙菡呆呆立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竟如此忽略自己，丝毫不顾往日情分。
这一切，都只因为那个叫萨摩多罗的人。
萨摩多罗……
妙菡从父亲口中得知，萨摩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原想着等他走了，李郅的心自然也就回到自己这儿了。
如今看来，即便萨摩多罗死了，李郅也是断不可能再爱上自己了。
“李承邺！你为了他这样做，值得吗！”
李郅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妙菡，你刚刚说我值得你如此付出。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我对萨摩，亦是如
此。”
“可是，你救不活他的……连宫中御医都断定他活不过这几日……”
“我与他有过誓约，他在哪我便在哪儿，我若不在，他会不安心的。”
“承邺哥哥，你对他一往情深，可是，我呢……”李郅心中难受得紧，却还是狠了狠心，声音微微哽咽，“妙菡，对不起。你出身
高贵，又聪慧美丽，定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至于我，你就值当，我在当年那场
浩劫中已经死了吧……”
妙菡再也说不出什么，唯有一行清泪落下。
随着李郅的关门声响起，那一瞬间，她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李郅却是无暇再纠结于这场注定不会有结果的青涩初恋，他一心只盼着他的萨摩
能够挺过这一关，转危为安。
“三炮，怎么回事！”
李郅一声大喊，吓得三炮一激灵。
“老大啊……我也不知道……你走以后不久，萨摩就开始咳嗽，我看他咳得脸都
红了，便扶他起来拍拍他的背给他顺顺气，谁承想萨摩他竟……竟……”
“快说他到底怎样了！”
李郅一边跑着一边急切地问着。
“他咳血不止，我赶忙叫来大夫，可是大夫却说萨摩他快不行了……”
“什么？！……”
李郅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
他飞也似的冲进了萨摩的房间，见到的却是令他心碎欲死的场景。
萨摩无力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他的脸色苍白如鬼魅一般，嘴角上
还沾着殷红的鲜血。而他的身边那一滩慢慢渗透开来的血迹，犹如一朵妖艳的彼
岸花，一点点侵蚀着萨摩脆弱的生命。
李郅颤抖着将手放在萨摩鼻下，许久才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气息。李郅长舒一口
气，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
李郅擦了擦萨摩嘴角的血迹，心疼不已，自己刚刚离开这一会，萨摩怎就变成了
这个样子。
这样下去，就算没有别的问题，萨摩也会血尽而亡啊。李郅想到此，情急之下声
音中也不禁带了些愠怒之情。“这是怎么回事？刚刚他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就又吐血了？”
那大夫卑躬屈膝立于一旁，完全被李郅强大的气场所震慑，连大气也不敢出。
“李少卿，萨摩公子病根难去，身体素来不好，他的吐血之症由来已久，早已不
是药石所能控制的了。李少卿，还是早些为公子准备后事吧……”
“你不必再说了。出去吧。”
李郅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丝情意。
那大夫立即领命离开了。
“李郅……”
一直昏迷不醒的萨摩突然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这让李郅又惊又喜。
“萨摩，萨摩，我在，我在……”
李郅搂着萨摩，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你一面。”
萨摩的声音轻飘飘的，完全没有了往日俏皮活泼的生气。
“萨摩，别乱说。都过去了，你得好起来，听到没有？”
萨摩虚弱地一笑，抬起无力的手，抓住了李郅放在他身前的那只手。
“李郅……我好想回伽蓝去……”
李郅鼻尖一酸，泪水肆意流淌起来。
“你别急，等你好了，我便带你回去看看……”
“李郅，你别骗我了。我的身体我清楚，这一关，我是熬不过去咯……”
“胡说什么！我在这儿，你哪儿也不准去！”
听着萨摩似有诀别意味的话语，李郅的心都要被揉碎了。
“呵，李少卿，没你这么霸道的吧，生死之事，你也能做的了我的主不成？”萨摩的语气一如往日一般调皮，在李郅听来，却是肝肠寸断。
“你是我的人，我自然能做的了你的主……”
李郅把萨摩整个人都用被子裹好，搂在自己怀里，可是萨摩的体温还是冷得让他
心慌。
“李郅，你刚刚去见孙尚书的女儿了吧……”
李郅心头一慌，赶快解释起来。
“萨摩，你别误会，我只是去跟她说清楚……”
“李少卿，我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我才不会误会你们……”
“萨摩，你身体不好，不宜忧思过虑，你放心，我不会与她成亲的……”
萨摩含着眼泪，他又何尝舍得下李郅呢，只是自己如今已经命不久矣，而李郅，
还是要活下去的，不能让他为了自己断送了后半生。
“你当然不能跟她成亲咯，要成亲也要等我死了以后喔……”
“萨摩，别说这些，你不会死，我也不会和她成亲……”
李郅此时已是泣不成声，一想到萨摩可能会死，他就觉得人生了无生趣。
想到此后漫漫人生路，若是没了萨摩相伴，李郅觉得自己的世界将会是一片黑暗。
“李郅，求你两件事。第一件，我死以后，把我葬在四娘旁边，我要好好跟她说
说话。还有啊，若是有可能，替我回伽蓝看看，了了我的心愿……”
“不，萨摩，你别说了……”
李郅听着萨摩的声音越来越小，心中的恐惧却是越来越大。
“承邺，求你，答应我……”
说了这么多话，萨摩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越来越黑，呼吸也是越来越困难，因
此没等到李郅开口回答，萨摩就身子一软，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萨摩！”
李郅的世界，再一次兵荒马乱起来。萨摩，萨摩，你不要走……
“承邺哥哥……”
李郅一抬头，意外的发现妙菡竟站在自己面前。
“妙菡？你还没有回去？”
“你就这般要躲着我吗？我只是想来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绝色美人，引得你如此
上心，今日一见，果真是病如西子，惹人怜爱啊。”
李郅没有回话，只是将萨摩搂得更紧了些。
“承邺哥哥，我曾研习过医学，多少也是懂些医术的。他如今的身子，已是油尽
灯枯，你留不住他的……”
“我不信。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要救活他。”
李郅的声音，悲怆而又坚毅。
妙菡心头一恸，自己终是忍不下心看他如此难受。
“希望倒是有。只是……”
“你说萨摩有救了？妙菡，求你告诉我！我要救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得
救他！”
李郅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怎会轻易放开。
“我曾听御医说过，这世间，唯有天山雪莲有起死回生之效。这种仙草对于治疗
咳血之症，更是甚为有效。只是这天山雪莲多长于悬崖峭壁之间，生长周期又极
为漫长，因此及其罕见。”
“哪里能找到天山雪莲？我马上去找！”
妙菡无奈地摇摇头，“承邺哥哥，你有所不知，它多生长于苦寒之地，距离长安
有数百里，就算你有幸找到一株完好的天山雪莲，你的萨摩也等不到了……”
李郅顿时泄了气，精神也萎顿了下去。
“说到底，我还是救不了他，是吗……”妙菡看着李郅生不如死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承邺哥哥，当年皇上为了表彰我爹的功绩，曾赐予过他一株，如今，就在我府
上珍藏着……”
李郅黯淡无神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伤透了
心的女子，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爹说过，他此生唯有我一个女儿，他要将这株仙草作为我的嫁妆，以保我一
生平安……”
“妙菡，你的意思……只有我娶了你……才能救回萨摩……”
“承邺哥哥，你若真的爱他，便该明白如何选择了。”
“可是……”
“他的情况已经容不下你再思忖了。三天后，我会再来找你。他是生是死，全在
你一念之间。”
妙菡说完，便转身离开。
对不起，承邺哥哥。你不要怪我乘人之危，我只是做不到，也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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