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静静地沿着窗棂淌下，在空旷的殿内地面铺开一层清冷的银辉，流照出青石地砖上被岁月侵蚀的斑驳纹路。

那些纹路无言诉说着岁月长久，见证过辉煌，也承受了寂寥。

元始并未立刻离开碧游宫。

他信步走着，袍袖轻拂，施展法术将积年陈灰尽扫。尘埃落定，凸显出的，是地面上以整块青玉雕琢而成的、巨大的莲花石刻。

那莲花一枝一叶于石上恣逸舒展，线条流畅自然，栩栩如天然原生，殊无斧凿痕迹，显然是极高明的手笔，带着上清道法特有的自然不羁与盎然生机。

他此刻抬头望去，目光穿过空寂的殿宇，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当年在此刻画、或许也曾在此驻足凝望的身影。

月色下，那想象中模糊不清的面容如镀银霜，蓦然入眼，竟让他不由觉得，那双总是炽烈或含笑的眼睛，仍是在注视着这里的一切，注视着这座空寂的宫殿，也注视着他这个不请自来的兄长。

元始恍惚间想起凡间，那些凡夫俗子为祈求庇佑而设立的庙宇。

在那里，三清的供奉是在一起的。

玉清、上清、太清，三位圣人的神像并立，共享香火，仿佛他们仍是开天之初那般亲密无间、同源同德的兄弟。

他心中漠然地补充，即便，早已兄弟阋墙，亲情尽断。

这凡间的供奉，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嘲笑着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圣人之间，那冰冷而不可弥合的裂痕。

何为定数？

这个问题，如同鬼魅般再次萦绕心头。

三清圣人，这是定数。

他们生来便是盘古元神所化，注定成就圣位，尊享无极。这是他们无法选择的出身与命格。

鸿钧称道祖，罗睺成心魔，这也是定数。

一者代表秩序与教化，一者象征毁灭与混乱，如同光与影，自混沌起便已注定对立。

定数乃天道规定的未来，是一条看似清晰、实则冰冷无情、不容置疑的轨迹。

对这种不可抗拒的天道伟力，诸位圣人也都心存忌惮的。

尤其是玉清，他的道是与三千大道中的命运，一言定生一语道死的命运之力与顺天而为命书既定的天命之说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大概是在场圣人中对天道定数最有发言权的。

弟弟啊……

他在心底无声地呼唤，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透彻。

你可知道，洪荒从诞生那一刻开始，直到天地毁灭的一切运势，都已经注定了。

洪荒没有未来，也绝无所谓一线生机。

往事不堪回首，又何须回首？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莲花石刻上移开，从那些虚幻的、带有温度的记忆中抽离。

看那碧游宫荒凉于沧海之间，如同被遗忘的孤岛。看那经年的雨丝噼里啪啦地打在仙岛的崖石之上，洗刷不去岁月的痕迹。

再看那在风雨中斑驳的古旧台阶，一级，又一级，长满了青苔绿斑，无人踏足，唯有自然在缓慢地侵蚀与覆盖。

曾经万仙来朝、喧嚣鼎盛的碧游宫，如今只剩下这幅破败寂寥的景象。

“截教，截教，是截？还是劫？”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截教，本意是截取一线生机。可最终，对截教自身而言，那场封神量劫，究竟是截取了生机，还是……本身就成了他们无法度过的劫？

这问题无人能答，或许通天自己，在最终时刻，也曾有过迷茫。

元始盯着头顶的琉璃灯盏瞧了许久，那灯盏的光芒恒定而清冷，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然后，他阖上眼，仿佛真的沉入了一场隔世的大梦。

梦中或许有昆仑的雪，有紫霄宫的道音，有兄弟三人尚未分道扬镳时的短暂和谐……但那终究是梦。

待睁开眼，浅眸滑过一丝自嘲。

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

在这空荡荡的碧游宫，竟生出这许多无用的感慨与追忆。

倒是矫情了。

他将最后一丝外露的情绪彻底收敛。

元始撩袍端坐于不知何时已等候在殿外的九龙沉香辇之上。那辇驾华贵威严，九龙昂首，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圣威。

就在他坐定的刹那，仿佛整个昆仑凝结了亿万年的冰雪寒气，似在那一瞬一并染上了他清俊的眉眼，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映照得愈发冰冷剔透，也封沉了眼底一切可能残存的情感。

冰冷无情，雍容肃穆。

这才是世人所熟知的、昆仑那位高居云巅的玉清圣人，最深刻的印象。

超然物外，执掌秩序，不容亵渎，也……没有弱点。

他目光远投，凝着昆仑天巅那道永恒不灭的玄极天光，半晌，他才仿佛自语般，淡淡道：

“今个倒是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辇驾缓缓升起，穿透碧游宫外围的云霭与阵法，升至高空。

又是一岁，他在云端遥望下面灯火通明，碧游却仍是一等一的寂寥。

山门空旷，落雪无声，唯有折枝而落的簌簌声响。

碧，游，宫。

元始立于辇上，唇齿微动，一字一句地念出这个世人称颂的嘉名。

眼中情绪莫名，或许是未散的追忆，或许是残留的愠怒，又或许只是一种纯粹的审视。

辇驾已动，本应即刻离去。

他是要走的。

可总有一线灵光，如同黑夜中最执拗的星火，在他道心深处让他莫名有感。

他停下了辇驾。

阖上双目，浩瀚无匹的圣人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水银，瞬间覆盖了整座碧游宫所在的岛屿，并且细细地扫过每一个洞府，每一处秘境，连最隐蔽的角落、最深层的禁制残痕都不放过。

反馈回来的信息，与他之前所见、所感知的并无二致。

空无一人。

只有残存的阵法、荒废的建筑、寂寥的景致，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属于时光与劫数的苍凉气息。

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没有隐藏的强大气息，甚至连稍微强韧一点的残魂或执念都未曾发现。

可元始皱了皱眉头，搜索得更加细致了起来。

圣人之念，玄妙无方。

圣人一念足以贯通天地，其推演探查之能，足以回溯时光片段，剖析法则本源。

然而此刻，却不知他作了何等思绪，那丝被触动的念想并未遵循常规的逻辑推演，反而似忽有清风过，变得毫无头绪，如同断线的风筝，在识海中游荡。

飘飘忽忽，浮浮沉沉。

元始睁开了眼，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丝锐利。

他的神识并未收回，而是顺着那无头绪的飘忽感，飘到了一处之前或许扫过、但并未特别留意的角落——

那是一座荒废的院落，看格局与残余的禁制气息，也不知是哪一位截教弟子昔日的住处。

比起碧游宫主殿的恢弘或重要弟子的洞府，这里显得幽静而偏僻。

空荡荡的池潭里失去了游鱼，只有一池浑浊的止水，映着惨淡的天光。

院中梅枝依照着原来的轨迹生长，枝干虬结，但却再未瞧见枝头的绿梅，唯有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微微颤抖。

亭台空落，石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与落叶。

门扉敞开一角，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外出，在等待归人，但门内同样是尘埃遍布，蛛网暗结。

一切看起来，都只是碧游宫万千荒芜院落中，普通不过的一处。

澄明的天幕下，碧游宫所处的海域，海边的雾气弥漫，这是东海常见的景象。雾气与海水、天光交融，形成水墨相融之色，空濛而浩渺。

他立于九龙沉香辇上，目光再次投向碧游宫深处，那平凡院落的方向，眉头深锁，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困惑与凝重：

“真是奇了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