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人

卧室昏暗，窗帘被拉着，只从缝隙里透出些光亮，懒散地投在地上。光亮径直延伸到床边，在床脚处停下。床上的人睡得正安稳，灰色的被子把整个人都裹起来，张日山就在被子里安静的呼吸着。

他很少有睡的这么安稳的时候。

张启山还活着的那几年好一点，至少他的梦魔还可以忍受，不至于半夜惊醒，然后只能睁着眼挨到天亮。后来张启山死了，他的梦魇就有了这样的威力，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

张日山那段时间又忙昏了头，什么事都来找他处理，最后被垂暮的二月红亲自强制打晕，扔给了陷桦处理。

陷桦是张启山的私人医生，后来张启山死了，就成了张日山的。

陷桦就叫陷桦，他没姓，是一个活的比张日山还久的——大概是人。张日山还是副官，尹新月还没进门，长沙城仍是较安定时，这个人就那么突兀地出现了。

张日山当时正在巡街，就听见清脆的、筷子敲打瓷碗的声音在喧闹的集市里不紧不慢地响着。

他好奇地随着声音投去视线，于是就看见吊儿郎当的男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盘腿坐在地上歪着身子，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正拿着短的不像样的筷子敲着边沿豁了很多口的瓷碗。整个人邋遢的不成样子，偏偏给他凹出了一股潇洒落拓的滋味。

他连根儿筷子也不好好拿，食指和中指夹着，一上一下的动着，慢，但不停。而张日山只要不牵连身边人，怎么说还是能跟善心人沾上边儿的，见这人模样实在寒碜，走过去掏出俩大洋扔进去，然后蹲下来语重心长道：“有胳膊有腿的，找个活计干，好歹糊口，行吧？”

筷子敲击声还是没有停止，那男人抬起头，就在“叮叮叮”的背景音中，清晰无比地道：“不行。”说完左手把两枚大洋拿出来，塞进自己口袋：“三天内，皮肉之苦。不可避，当迎难而上。”说完又自顾自欢快地敲起来，比刚才枯燥的一下下好了不少。

张日山哭笑不得，他并不相信陷桦的话，只当这是个乞丐模样的神棍，也没更多的闲心去管他，站起来走了。

彼时张启山不在长沙，在外面去执行上级给的任务去了，所以张日山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把张启山的活计一并担上，每天忙的晕头转向，过了几个小时就把这个奇怪的男人忘得一干二净。

但三天后，张启山回来了。

张日山果不其然挨了一顿鞭子，原因是一个很重要的公文的错漏。

张日山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当时倒了血霉，张启山简直是暴怒，没留手抽了他一百多鞭，张日山越不吭声他抽的越狠，抽到最后人都昏了，硬是又被打起来，又打昏过去。

但值得庆幸的是张日山模模糊糊记得男人的话，最后关头服了软，没被打死。

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到了能挣扎着起身的时候就跑到了外面想找那个男人，但终究没能如愿，刚出门就被张启山发现，直接拎了回来。又过半个月，才总算是央求着张启山推他出去去找了。

张启山当时听他说完，当下立即去找了齐八爷，第二天就和齐八爷连带着他上了街。

那男人还在。

只是更蓬头垢面与削瘦了一点，被他敲着的碗豁口更多更大了点。

他连头都没抬。

张日山低下头。

“兄弟，谢谢。”

“你给了我钱。”

男人仰起头扫了一圈，像狼一样抽抽鼻子，嗅着什么，然后笑了。

“给钱就要办事。”

齐铁嘴蹲下来，问：“多少钱？给我算一卦。”

男人瞧了他一眼，拒绝了：“我不给算命先生算命。”

张启山往他的破碗里扔了两枚大洋，居高临下地问：“我呢？”

男人不动，低着头，还是敲着碗。

张启山也不动，低着头看他。

半天，男人才叹了口气，慢腾腾道：“军爷命里带煞，不得善终。身边的人也会受到牵连，终身因你不得解脱。”

“身边的人？”

男人此时才停了敲碗，露出了一个笑。

“没错。”

后来齐铁嘴悄悄的对张启山说：“佛爷，这是个有真本事的。”

张启山一挥手：“不用。”

但张日山伤养好之后，就去街上把男人领了回来。

“我叫陷桦。”男人谨慎地点点头，“多谢收留，愿效犬马之劳。”

张启山不大情愿，但在张日山拿项上人头做下的保证前还是默许了，于是陷桦就留在了张府。

张日山从回忆里脱身，微微垂下眼帘。

陷桦是个很神秘的人，在张府住了好几个月之后他才向张日山透露了他其实没有记忆，名字只是顺口说的。

而怎么到了长沙城，他也一无所知。似乎是某天一觉醒来就已经在大街上了，那天和张日山说的话也只是心里想到，又看见这人样貌不错，随口说出而已。问他如何知道齐铁嘴是算命的，他也只是道一句“就是知道”。

但谁都能看出来，这个人对张日山是真的没有丝毫恶意，而且连带着对张日山亲近的人也是如此。

他说，他在那条街上躺了半年，吃喝全靠偷，从没有人给他半个子儿，张日山是第一个给他钱的，而且还很平易近人。

所以他对张日山很好。

陷桦可以动脑，但更擅长执行，他是最利的刀。

但是最初没有人把他当刀。

人们只说是张府来了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神棍。后来张日山发现陷桦的力气很大。然后发现他跑的也很快。最后他发现陷桦玩儿刀简直是太他妈溜了，和黑背老六打了一局竟然赢了。枪法更准，像靶子主动站到他跟前一样。

于是陷桦成了张启山的亲兵，当然实际上张启山当时更觉得这小子像张日山的亲兵。

他杀人很熟练，做饭很熟练，行医很熟练，干什么都很熟练。

盗墓是把好手，打制武器是把好手，木工很熟练，甚至连种菜都是好手，据说他种的白菜很好吃。

张日山坐在自己的房子里喝着自己的茶，脑子里渐渐回忆起有关陷桦的一些东西。

比方说他还想起来当年陷桦还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名，但是已经表明自己没有记忆时张启山起的名字。

张山。

张日山想到这里不由得笑起来，张启山真是个取名鬼才。

但笑容只挂了一瞬，马上又黯淡了。

如果佛爷还在就好了，如果那些曾经一起并肩的人都在就好了。

但是生死轮回，谁能违背呢？

张家人也不过是由于血的原因而暂时苟活，最终还是要死。

可是陷桦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还活着？他这么多年去了哪儿？

好吧好吧。

张日山让自己忽略那个可能性，但是那个念头还是固执的，一遍又一遍地蹦出来——青铜门。

可是怎么可能呢？

但是陷桦太神秘了。

张日山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深入，拿起手下人送来的报告读了起来。

已经下去了？

张日山笑了笑。

吴邪的效率还算可以啊。

不过……

他看了一眼随报告附上的照片，嘴角抽了抽。

族长的审美未免也太奇葩了，怎么是一个秃头猥琐中年男人？

他叹了口气。

不会是吴邪带坏的吧，这小子的审美是有些清奇。

张日山随手把照片塞进抽屉里，又看见下一张照片。

一个胖子。

这就是那个摸金校尉吧，但这么胖，能进盗洞吗？

不过他脖子里戴的那个东西，如果是真的，应该也挺有用的。但在汪藏海的墓里，应该用不上。

张日山把这张照片重新夹回文件夹里，拿起下一张。

这个女人很眼熟啊……

张日山摸了摸头，他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女强人？

漂亮是真漂亮，身材也真不错，就是表情太冷淡。

张日山略显遗憾地评价完，想起了这个女人的名字：“好像是裘德考手下的的那个女人啊，叫阿宁？”

他不大敢确定，站起来到旁边的柜子里翻资料去了。

裘德考公司的资料在柜子深处放着，张日山对这个糟老头子没多少兴趣，当初坑完狗五爷也这个王八蛋就回了国外，张日山和他没有交集，也不想有交集。不过在张启山死后，张日山为了排除一切隐患，干脆就把所有和九门有关联的人的资料全整理下了，其中一部分一年更新一次，还有一部分一个月更新一次。

裘德考是一年更新一次的那部分，张日山还是在上次整理的时候瞥到了这个女人，觉得长的还不赖又多看了两眼，这样一直记到了现在。

不过……

张日山眼神冷冽。

这个老王八蛋好像日子不多了啊，想靠当年的秘密换取长生吗？

真是……痴心妄想。

他冷哼了一声，把文件放到了靠外的地方。

接下来的照片是吴邪，身上穿着潜水服，应该是下去潜水刚上船，发梢还滴着水。

张日山有几年没见这个小子了，长的倒是更成熟了一点。

还平安就好。

他把照片放到一边，给手下打了个电话，吩咐查一下这个胖子的资料，顺便更新裘德考公司的资料，换成一个星期更新一次。

纸质文件是吴邪他们的进度和西沙墓的一些基本情况。

张日山看过西沙墓的情况，又瞥了一眼匆匆略过，主要看了一下吴邪的情况。

目前正在清路，不过经历也是够丰富的，先是人面臁再是海猴子，下一步估计是禁婆了。

张日山饶有兴致地看完吴邪的冒险经历，又打了个电话：“让那边儿的兄弟回来吧，不用继续跟进了，留下两个接应。如果他们下墓一个星期还没有回来就不用接了。”

接下来就是等了。

张日山把文件收拾好放进了柜子，站在窗前看着车水马龙。

他想，他需要找一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