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暑

竹喧先觉雨，山暗已闻雷。

汉州的小暑，正是出梅与入伏的交替日，高温高湿的天气里，人们都躲进空调房中享受一夏的凉爽，只有青蛙和夏蝉不知疲惫地鸣叫。

汉州的会展活动按下了暂停键，没有哪家会展公司愿意支付昂贵的展馆空调费却只换来稀稀拉拉的参观者，所以，展装行业也“歇热”了。

趁着休息，展装行业的老板们或者外出旅游，或者宅家美食，或者催讨账务，或者规划未来，或者同行聚会，或者捯饬厂房，或闲或忙，皆在于己。

游大智和余小明都没有闲下来，因为平日的繁忙工作也留下了很多重要工作的耽搁，而这个季节不及时处理，就会再次推延到年底。作为公司的掌舵人，一旦患上“拖延症”，必然会传染给员工，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今天两人约好，一起讨债，准确地说，是今日在办公室等待赖老板来退还投资款。之所以要叫上余小明，游大智也是想要有个帮手，或有突发事件，身边有一个商量之人。

这笔施工押金是去年十月份汽车工业装备展览会现场搭建前一个月就随同相关的报馆费用一起缴纳了，至今已过去十个月了，早就超过了主场服务商承诺的“展会结束确认无违规事项后的三十个工作日内，无条件无息退还全部施工押金；如有违规事项，在二十个工作日内经主场服务商与施工方双方书面确认并扣除相应费用后，至此确认之日后的三十个工作日内，无条件无息退还剩余施工押金”退押期限。

当初，这家主场服务商的赖老板和游大智有过多年的业务合作，交往还算正常。所以，一年多前，赖老板向游大智提出“汽车工业装备展览会”主场服务项目融资，总额两百万，利息率为百分之十五，游大智并没有太多犹豫，毕竟按照国博十二个馆全部特装展台的招商规模匡算，这个项目的总营业额大概为八百万元，而上缴给国博的各项成本与费用不到一半，即使再刨去给展会承办方的好处，纯利润也差不多还有两、三百万元；何况，还有一、两千万的展台施工押金，留下一小部分交给展馆充当押金，只要充分利用好三个月的缴纳与退还时间差，提前规划好一个理财项目，也可以赚个盆满钵满。

游大智替赖老板约好三位投资人，承诺大家所投资金全部归在自己的名下，利息不减少，风险转移到自己的身上，说白了，有游大智的担保，这个生意就是“稳赚不赔”，因为游大智的身价和信誉摆在明面上，汉州展装行业的人基本上都十分认可。因此，大家很快就确定了投资金额，而游大智出资八十万元，余小明出资五十万元，是最大的两位投资人，另外两位老板各投资三十五万元。

赖老板与游大智之间签订了一份投资协议，游大智又与三位投资人之间签署一份背靠背的投资协议，明确约定好游戏规则，并且附带一条：所有投资人都是本次展览会的推荐搭建商，而且不需要单独缴纳施工押金。

然而，看似风险小的投资，却往往蕴含着巨大的风险，因为很多风险并不是来自于项目本身，而是来自于融资者本人。

游大智确实是很精明的商人，对于会展业的每一个环节相当熟悉，从项目策划与组织、主场管理与服务，到展台设计与搭建，都有着丰富的理论与实践经验，但他不是专业的投资人，仅凭自己与赖老板的几次业务合作、项目本身的风险与利润分析，就轻易地做出了投资决定。

“游总，非常感谢你的鼎力支持！”赖老板顺利地获得了两百万的投资款，心中无比高兴，笑逐颜开。

“赖总，虽然投资额不算多，但也是各位老板辛苦打拼来的血汗钱，你可要好好照看，到期还本付息啊。”游大智的内心其实也无比高兴，但言语依然一本正经。

赖老板上前拍拍游大智的肚子，嬉笑着说：“游总，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今天我请你吃小餐，年底的时候你请我吃大餐。”

那天，赖老板毫不含糊，请大家享用了孔府宴的鲁菜精品，以家乡的最高标准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五个人，十道菜，外加美酒与香烟，丰盛至极。

游大智和其他三位投资人第一次品尝到地道的卤菜，精细的制作，独特的风味，至今还口齿留香，回味悠长。

第一道是仰首翘尾、外焦里嫩、香酥酸甜、咸鲜香醇的糖醋黄河鲤鱼；第二道是色泽红润、软嫩鲜醇、五味俱全、肥而不腻的九转大肠；第三道是色泽金黄、香甜不腻、软糯适口、不粘盘筷齿的三不粘；第四道是造型美观、汤汁白亮、鲜嫩清爽、营养丰富的扒原壳鲍鱼；第五道是外观精美、用料高贵、烹调细腻、香醇味美的八仙过海闹罗汉；第六道是用料珍贵、造型独特、色彩鲜艳、滋补美颜的孔府一品锅；第七道是口味清鲜、酥烂鲜醇、瓜香入肺、气血双补的一卵孵双凤；第八道是用料讲究、清淡鲜嫩、软烂香醇、酥脆回甘的一品豆腐；第九道是汁清味浓、鱼肉鲜美、滋味醇厚、久食不腻的清蒸加吉鱼；外加一道新鲜时蔬。

那一天，五人喝光了四瓶白酒，谈笑风生，好不惬意！

那一天，杯盘狼藉，喝出了筵席的“五部曲”。刚开始的轻言慢语，感情一般般；接下来的豪言壮语，酒壮英雄胆；再进入的花言巧语，劝君多喝点；三巡后的胡言乱语，神智无深浅；落幕时的不言不语，进入梦里面。当然，还有最后的“六部曲”留给了游大智与三位投资人----自言自语，醒来悔不断。

之后，展览会招商火爆，真的招满了十二个馆，组委会、主场服务商、展台设计公司、展装工厂，每一个环节都赚得盆满钵满，这也是汉州民营展会的骄傲，因为中部城市能够有如此大规模的展会，多半都有政府的身影。

天有不测风云。赖老板躲起来了，电话接不通，微信不回复，人间蒸发了。到此时，游大智也稳不住了，动用身边的资源，到处打听寻找赖老板的下落。但是，效果几乎为零。

事情已经发生了，游大智也无可奈何，只能先拿出一部分资金稳住跟着自己投资的几位老板，再从长计议。

春节过后，事情终于有了一丝转机。很多没有收到施工押金的设计公司联名致信大会组委会，要求组委会出面解决，否则将提起上诉。组委会这时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也四处寻找赖老板。如果赖老板再晚一点现身，说不定大家都已经动用法律武器了。

当赖老板联系游大智时，后者破口大骂：“你个痨种，终于给老子露脸了。赶紧到我公司来，把问题解决掉。尼玛，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自知理亏的赖老板只能赔笑：“游总，游老板，游哥哥，请息怒，我就在楼下，马上上来当面解释。”

几分钟后，赖老板出现在游大智的办公室，手上拎着一提茶叶礼盒。

“游总，这是刚刚上市的极品信阳毛尖！”

“我都上火几个月了，你才拿这么一点过来灭火啊！”游大智说话一点不客气。

“哎呀，我的哥哥，只要能去你心里的火，要多少尽管吩咐。”赖老板还是一脸堆笑。

“那你说说，该怎么泻火？”游大智也逐渐冷静，明白着急上火的话说多了也于事无补，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原来，赖老板好赌，起初只是和亲近的几位朋友玩麻将、斗地主，千儿八百的输赢不伤身体和感情；后来觉得不过瘾，玩斗牛、炸金花，一夜几万的输赢，虽然出血不少，但是偶有回本，如果及时踩刹车，或许还能回头是岸；但他并没有反思，最近玩得更高雅，迷上了德州扑克。这种游戏在欧美上流社会很受欢迎，但毕竟还是披着“竞技体育”的皮，脱离不了“赌博”的根本，而且输赢很大，一晚上可能倾家荡产。

赖老板不仅仅是技术很菜，心态也一般，更不必说被别人“做笼子”，几番赌下来，明白时已为时过晚，输掉了自己的本钱，连挪用的五百万元项目资金也荡然无存。

赖老板还算有一丝理智，知道自己将要面临很大的困难，赶紧和老婆离婚，把名下的豪车与别墅都过户给老婆，自己则净身出户，关掉通讯设备，躲到农村老家安心过了一个春节。

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赖老板最终还是选择勇敢地面对现实。他先和组委会电话沟通，希望他们能够帮他稳住搭建商，争取在两个月之内解决掉绝大部分搭建商的问题。再选择和游大智面谈，也希望游总能给他半年的时间，一定圆满解决问题。

游大智很清楚，眼前的赖老板是有备而来，如果采用正规的法律手段，估计是很难达到完全回本的目的，只好和对方约定还款日期，耐心等待。

“游总，余总，别来无恙！”赖老板的叫喊声依然铿锵有力。

“赖老板，蛮守时嘛！”游大智做出了“请坐”的手势。

“哟，赖老板好像发福了！”余小明调侃一句。

“两位老板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尽拿我开玩笑了。”赖老板也笑着说。

“我这里没有极品毛尖，只能喝点福鼎白茶。”游大智也幽默一下。

“‘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虽不是白毫银针，但也是白牡丹极品了。”赖老板也很识货。

“看不出赖老板也是品茶高手啊！”余小明竖起大拇指。

“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一点点，再继续就要穿帮了。”赖老板明显没有了往日的张扬。

“人贵有自知之明。赖老板今日登门，想必已经准备到位了吧？”游大智不想继续扯闲篇。

赖老板拿出黄鹤楼1916，分别递给游大智和余小明，帮忙点上火，然后给自己也点上火，猛抽一口，稳定情绪后才开口：“游总，小弟确实相当困难，今日我准备了二十万元。剩下的一百八十万元，希望你能给我再延期半年，今年年底无论如何都想办法解决。”

“赖老板，你一点都不够意思啊，一年都过去了，你才拿出本金的百分之十，也不谈利息和利润。”余小明在旁边唱黑脸。

赖老板放下茶杯：“余总，我明白你的意思。都怪我一时冲动，误入歧途，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的家庭，更害了更多的人。如今，我非常懊悔，多少个夜里常常在噩梦中惊醒。但世间没有后悔药，我幡然醒悟后，决心从头再来。”

赖老板神色黯然：“的确二十万元太少，难以启齿，但请你们相信我，以半年为期，我肯定归还投资款。”

游大智显然不相信：“你先说说你的半年计划。”

赖老板稍微有了一点底气：“我以前认识一位做小额贷生意的老板，他经常游走于法律边沿，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时间长了，资金的来历就会出问题。他听我描述了会展行业的一些情况后，决定进入这个行业。他的第一步计划是收购正在运营的展会项目，第二步是打通展馆的关系做主场服务项目，第三步是利用政府资源从事展台设计业务。如此一同操作，一方面可以将资金洗白，另一方面也可以迅速获利。”

“你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游大智直指要害。

赖老板递出两支香烟，点燃自己的香烟：“游总真是厉害啊！我是职业经理人，担任新公司的总经理，全权负责公司的运营。目前，第一步计划已经执行到位，我们投资两千万元收购了滨城工博会项目，今年九月份开展，项目招商已经超过六万平方米，预估净利润将超过五百万元。今日登门，一方面是负荆请罪，另一方面，也是想将主场服务的工作交给游总来操盘。”

游大智并没有喜形于色，继续发问：“你的年薪是多少？”

“老板暂时给我开出八十万的年薪，条件是公司的营业额达到四千万元，毛利润达到五百万元。如果三年内公司的营业额和毛利润能够增长百分之五十，我的年薪超过一百万元。当然，年薪都是税后所得。”赖老板越来越自信。

“赖老板，年薪八十万元，你不吃不喝，年底也只能还上一半的本金啊，剩下的一百万元从何而来？”余小明毫不客气。

“余总问得好。我的老板知道了我的事情后，答应年底帮我先还清你们的投资款，前提条件是分五年从我的薪酬中扣减。”赖老板越说越兴奋，完全没有了刚进门时的窘态。

“赖老板，你这是遇到贵人了呢？还是你的忽悠本领见长啊？”余小明不留情面。

“我的老板肯定看中我的能力和人脉啊，毕竟在这个行业经营多年，熟悉行业的运作特点和赚钱门道，也认识很多人。他一个新手，有再多钱，也不可能一进门就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赖老板谈到自己的本行，信心满满。

游大智慢条斯理地说：“赖老板既然表述这么清晰，我也只能选择继续相信你。不过，你说的主场服务项目，我可以接受你的邀请，但合同签订之日，你们必须先预付三十万元保证金给我，而不是我给你们保证金。这笔资金基本上相当于支付给展馆方的费用。会议结束后，我们会在十个工作日内核算出项目的收入、支出与利润。该与展馆结算的费用结清，该退给你们的保证如期退给你们，该支付给你们的返点也足额支付，该退给施工单位的押金也全部原路返回。”

赖老板知晓自己在游大智这儿的信用已经用完了，他也不是上杆子非要送业务给游大智做，虽然这个主场服务项目的总收益不算太高。一方面是借花献佛，还游总一个人情；另一方面自己的服务团队还没有组建起来，而自己的负面影响还没有消除，找别的公司来操作也不太可能。所以，他爽快地答应了。

“好，就按游总的意思办。”

“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你若走正道，我们继续交往，你若走邪路，我们从此陌路。”

赖老板已经化解了危机，心情非常愉悦：“谢谢哥哥对我的信任，这次绝不辜负。你安排一名项目经理，我也安排项目经理小瑾和他直接对接具体事项，你就坐镇指挥。”

“这个没问题，我来安排。”

“事情谈完了，我先把二十万元转给你。”赖老板边说边拿起手机，在网上银行操作起来。

不一会儿，游大智的手机提示音响起，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款以到账。

赖老板操作完后，说：“到了饭点，我请两位哥哥去喝两盅，有家餐馆，专门做甲鱼，而且只有一种口味，不接受预定，生意却十分火爆。甲鱼是活的，每天限量，卖完即停止接单。”

“余总，怎么样？”游大智看向余小明。

余小明知道游大智的用意，呵呵一笑：“赖老板的盛情难却，我们当然不能辜负美食啊！”

三人前往，一番推杯换盏自不在话下。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