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夏至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今日夏至，汉州开始进入一年中最燠热的季节。

上半年汉州的最后一场展会也在一片雷雨声中如期开展，展馆内人潮如织，参观者络绎不绝。

此刻，“六羡庄”茶馆的一间包厢里却异常清冷，不只是空调的凉风清冷，气氛更是清冷，四个人两两相对而坐，安静得能够听见茶壶煮水的咕嘟声。

周毅是汉州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从事这个行业有二十多年，从学徒到独当一面，一路辛苦打拼，如今已经具有相当的规模和实力，设计与施工人员共二十人，激光写真机、宽幅喷印机、大型雕刻机等高端广告设备一应俱全，在汉州也算是行业翘楚。当然，风风雨雨中，他也见证了这个行业十多年来很多人的起起落落。

今天，周毅做东组局，邀请游大智和余小明来茶馆一聚。游大智和余小明的大部分广告业务都是交给他来制作与安装，所以有事没事，也是经常聚会。只是今日之局与以往都不相同，因为不久前游大智和余小明之间发生了矛盾，而且是闹得满城风雨的矛盾。为此，他担心一人难以调和，还通过余小明间接地邀请了乐中和，希望能够共同出面，化解两人的矛盾。当然，乐中和与周毅也分别跟余小明、游大智进行了电话交流沟通，彼此都有和解的意愿，才真正促成了今日之局。

本来，游大智和余小明的合作一向都很愉悦，很多设计公司和展装工厂同行都羡慕甚至有几分嫉妒他们俩的关系。有些设计公司想增加和余小明的合作量，但游大智的业务已经占据余小明整体业务的三分之二，除非余小明再增加一组人工，但目前很难，毕竟管理方面要付出相当大的努力，而利润不一定能够稳步增长。有些展装工厂想加强与游大智的合作，从余小明那儿分一杯羹，但余小明工厂的展台性价比、服务意识、时间观念、垫资能力等综合实力实打实地摆在那儿，还有彼此之间其它方面的合作默契，游大智也不会随便改弦易张。

然而，往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偏偏发生了。

游大智觉得，公司的业务逐年增长，考虑向大型集团公司学习，建立了供应商库，以防意外发生。新年伊始，尝试把一些业务交给其它供应商，实际效果还不错，一方面是进行选择了信誉良好、技术可靠、服务到位的供应商，另一方面供应商也非常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余小明的思想也没有那么僵化，他也不“把所有鸡蛋放入一个篮子”，万一游大智的业务断档，要有其它业务补充进来，否则厂房和人员都空闲下来。开春以来，也寻找了几家设计公司开始合作，这些设计公司庆幸把展台交给余小明，因此在结账方面也是很爽快，基本上干完活很快就能拿到全款，这也正和余小明的胃口，毕竟游大智的结款周期太长，而对于劳动密集型的产业来说，资金周转快才能产生利润。

两位“各怀鬼胎”，但行业圈子太小，很快就产生了隔阂，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是，矛盾就像池塘里疯长的水葫芦一样裂变、升级。两人起初还能假模假样的坐在一起喝茶饮酒娱乐，后来干脆演变为抱怨红脸攻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彼此之间早有罅隙，而今春的各自行动成为了矛盾的导火索，引爆了彼此心中由来已久的压抑与不满。

周毅坐在主座，他正在烫杯洗茶：“天气比较热，我们先喝点菊花茶，清热解毒。”边说边把提前凉好的菊花枸杞茶倒入玻璃杯。

“周总考虑周全，谢啦！”坐在周毅对面的乐中和端杯。

“乐哥，别跟我客气，就叫老周！”

乐中和马上改口：“老周这名字取得好啊，一个‘毅’字，出自《论语》的‘士不可以不弘毅’，同时谐音周易的‘易’。看来祖上有高人啊！”

“哪里，我的父辈是典型的农民，祖辈据说有个私塾先生。乐哥，你也是文化人啊，一个字就能让你信手拈来！”

“我就是多读几年书，百无一用是书生，哪里比得上你们三位老板，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乐哥，我们就是吃了读书少的亏，士农工商，商人都排在最后。”

“你那是老黄历了，现在的商人地位变了，好的商人都是政府的座上宾。”

周毅与乐中和看似闲聊吹捧，实际上两人都在暗中观察游大智和余小明的举动。

“老周，你这个工夫茶的水平有待提高啊！”余小明的杯中茶已空，但周毅的乌龙茶还没有泡好。

“老余，慢工出细活，你以为是你搭展台，抢时间啊！”周毅顺手撒一圈香烟。“先抽根烟，等哈品茶更有味！”

“老周，今天四个人是组的什么局啊？不会是专门来看你搞茶道表演吧？”游大智也开腔了，而且还是明知故问。

乐中和笑道：“老游，不管是什么局，你人都来了，就安心入局。”

周毅端着刚泡好的茶壶给大家续杯：“老游，我请你们来看表演，你们是不是要给赏钱啊？”

“那就要看你能不能几位爷搞到位！”游大智哈哈大笑。

“算哒，看你表演，肠肥脑满，影响心情。还不如叫茶楼老板娘来，风姿绰约，养眼养心。”余小明色眯眯地说。

“难怪老余坐在这里心猿意马，原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乐中和有心搞活气氛。

“他就是过哈嘴瘾，美女一来，立马就蔫了。”周毅补一刀。

游大智起身：“我去上洗手间，顺便把老板娘叫过来。”

周毅也起身：“我陪你去，郑重地请老板娘！”

两人说笑着准备拉开包房的门。此时，门突然从外往里被推开了，一缕幽香飘入。

“哈哈，不经念叨。老余，该你上场了。”游大智又开始嘻哈，另外两人也跟着起哄。

余小明脑筋转得快：“老板娘，兄弟们都听说你的茶艺精妙绝伦，能否让我们一饱眼福？”

进入包间后一直未说一句话的老板娘明白了四个人闹哄哄的原因，但毕竟都是江湖儿女，寻常小事岂能入怀乱心呢？

老板娘一袭浅绿低白碎花旗袍着身，婀娜曼妙，她莲步微移，大方优雅地缓缓落座主位，这时背景音乐适时地响起一曲《高山流水》。

“焚香静气除妄念，孔雀开屏识茶具。”老板娘轻启朱唇，手中却未停顿，一圈檀香已然飘香，紫砂壶、公道杯、品茗杯、闻香杯都已依次摆放于桌前。

“孟臣沐淋乾坤壶，洗杯冰心去凡尘。”老板娘先用沸水冲洗公平壶，然后用公平壶中的沸水烫洗品茗杯，动作舒缓，保持水流不断。

“叶嘉酬宾养太和，乌龙入宫迎佳人。”老板娘把一小撮乌龙茶在四位老板眼前慢慢地展示一下，然后徐徐地投入壶中，恰似向大家展示一件年代久远的古文物。

“百丈飞瀑润莲心，春风拂面去浮沫。玉液移壶有公道，分盛甘露手留香。”只见高悬的水壶中一道细长的水流冲向紫砂壶，茶叶翻滚，老板娘用壶盖轻轻撇去壶口的泡沫，并把壶中的初泡茶汤倒入公道杯中，再把公道杯中的茶汤均匀分到闻香杯中。

“冲水凤凰三点头，重洗仙颜内养生。关公巡城信点兵，深听泉乾坤转。”老板娘继续用三起三落的手法向紫砂壶注水至满，并用开水浇淋壶体，洗净壶表，再将闻香杯中的茶汤淋在紫砂壶表。停顿片刻，将紫砂壶在茶船边沿抹去壶底的水分，移至茶巾上吸干壶底，然后将泡好的茶倒入公道杯中均匀，旋即快速巡回均匀地分到闻香杯中，并把最后的茶汤用点斟的手式均匀地分到闻香杯中。最后，将品茗杯中的水倒入茶船，并将品茗杯倒扣在闻香杯上。整个冲泡过程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奉茶观音捧玉瓶，闻茶慧心悟茶香。”老板娘将品茗杯轻柔地放入茶托中，双手举起茶托，齐眉奉给客人，并行注目礼。

乐中和拿出闻香杯闻茶香，双手搓闻杯底的香气。周毅则用拇指和食指扶杯，中指托杯底拿品茗杯，观赏着茶汤的颜色与光泽。

“品茶淡中品致味，谢茶自斟乐无穷。”老板娘言罢，起身行礼离席。座中四位老板半晌还沉浸在回味中。

“果然是‘六羡庄’，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游大智喃喃自语。

“壶小能容天下水，茶清不染世间尘。”余小明抬头看看房间的装帧，似乎初来乍到。

“温具置茶烧水烫杯泡茶奉茶赏茶续水，每一道程序极为讲究。因为真正能够入定，为自己和朋友泡一壶茶，且坦然享受过程中的一份悠闲一份恬淡一份宁静，其本身就是一份奢侈。”游大智心有所悟。

“看来各位都有感悟。”似乎只有周毅是人间清醒，但当初第一次欣赏茶艺时，他只是傻傻地坐在那儿，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术业有专攻。就好比我们四人，虽然都是从事会展行业，但分工不同，主攻方向不同。可这些不同不但不会影响我们之前的友谊，反而会加深促进彼此之间的感情。因为我们有一个相同的‘道’，才会有一个相同的‘谋’。”

“当然，在前行的路上，难免出现磕磕碰碰，正如舌头与牙齿之间偶尔也会打架。但兄弟阋墙只是偶然，外御欺辱才是常态。”乐中和迅速跟进。

游大智和余小明的心里都似明镜一般，此刻也似乎心有灵犀，同时端起茶杯，说：“兄弟，一切尽在杯中！”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乐中和与周毅一起拍手：“好！好！好！相逢一笑！”

此时，敲门声响起。

“应该是我们的晚餐到了。”周毅赶紧去开门。

果然，老板娘推门而入，餐车上热气腾腾，一缕扑鼻的清香让众人的味蕾为之一紧，唾液已在咽部聚集。

“老周，你安排的是神仙菜吗？这么与众不同。”余小明第一个叫嚷起来。

“不是神仙菜，却能让神仙跳三跳。”周毅故意卖关子。

“老板娘，麻烦给我们介绍下这道主菜吧？”游大智看着桌子中间的火锅，与平常所见之牛肉、猪肉都不同，很是疑惑，却又不好再问周毅。

“老板娘，先不要说，等我们酒过三巡，再揭晓谜底。”乐中和看着锅中沸腾的肉，似乎知晓了原料，赶紧阻拦老板娘开口。

老板娘巧笑倩兮，退出房间。

“好，开酒！只要不是‘仙人跳’，让我们都来体会一下神仙跳！”游大智和余小明各开启一瓶习酒，四杯酒满上，酒香四溢。

“哈哈哈，你想得美，还‘仙人跳’，等哈让你跳不起来。”周毅端起酒杯：“我提议，我们四兄弟先共同干一杯，庆贺老游、老余重归于好，旧--情--绵--绵--！”

周毅故意把后面四个字拖长尾音，游、余二人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呢？当即嘻嘻哈哈回应：“老周，咋地？是想看《断背山》，还是想喝酒？”

乐中和当然不会去管他们的玩笑，但也不能让他们“欺负”周毅：“你们俩赶紧消停，刚和好，就想整咱们的月老？”

“乐哥，你是嫌事情不够大，月老都整出来了。要不你就做红娘吧！”余小明也用玩笑还击。

“一个月老，一个红娘，正好一对佳人！”游大智也兴奋起来。

这么一闹，刚才高雅的艺术氛围，一下子就消失殆尽，房间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余小明夹起一块火锅里的肉细细品尝：“皮滑肉嫩，酥烂不腻，久食不厌，果然不是凡品。”

游大智也夹一块肉，仔细观摩：“比牛肉鲜嫩，比猪肉劲道，没有羊肉的膻味，没有驴肉的细腻。”

乐中和也来了兴致：“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花江狗肉果然名不虚传！”

“啊，这是狗肉？”余小明差点惊掉了下巴。

周毅挑起大拇指：“还是乐哥见多识广。不错，这就是‘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的花江狗肉火锅。今天是夏至，咱们省有夏至吃狗肉的风俗，‘吃了夏至狗，西风绕着走’，狗肉的温补作用可见一斑。”

“不过，狗肉虽好，但是不能与茶叶同食，所以我刚才已经吩咐老板娘把茶叶、茶具全部撤走，防止兄弟们中毒。”

“老周，安排非常到位。”大汗淋漓的余小明举杯：“来，兄弟们共同走一杯，加深感情。”

其实，惊讶还是有的，毕竟在今日食用之前，大家还只是停留在“狗肉不上正席”、“挂羊头、卖狗肉”的感性认知上，今天却实实实在在地体验品尝到了这道美食。但都是走南闯北之人，见过太多的意外，因此也就是“惊讶”一下而已，还不至于有什么过激反应。

酒足饭饱，余小明和游大智兴致盎然，提议玩几圈国粹，周毅与乐中和没有拒绝，四人一拍即合。

“我有一个想法，你们看看如何？”游大智打出一张“六万”。

“说来听听。”对面的余小明摆手示意要碰。

“上半年的展会结束了，七月份是展会的淡季，我打算组织一场行业内的麻将比赛，丰富行业的娱乐活动，提升行业的凝聚团结。”游大智慢条斯理地表述。

“好，我赞成！”

“好主意，抓紧时间搞起来。”

乐中和毕竟是体制内的人，虽然也喜欢麻将，但是反响不如余、周二位那么激烈：“嗯，这个事还真得你们三人共同组织，才能成功哦。当然，麻将是国粹不假，但你们一定不要把主题偏离到赌博方向，要极力倡导公平竞赛的体育精神，尽力倡导健康快乐的娱乐精神。”

“感谢乐哥的忠告，你不能参与过程，但是我们会邀请你出席总决赛活动。”游大智胸有成竹地打出一张“三童”。

乐中和推到面前的牌：“谢谢老游！我就先笑纳了！”

随着这个话题的渐渐深入，时间也如白驹过隙。

周毅抬手看看表：“乐哥，老游，老余，时间差不多了，咱们来日方长。”

余小明伸伸懒腰：“好，确实累了！”

乐中和也用左手拍拍自己的右肩：“这个点结束蛮舒服。”

“那我们就清点战场，早点休息。你们明天有空就来我公司吃中餐，我们商量怎么运作这场比赛，争取快速上马。”游大智开始收拾行装。

“好！明天见！”

“有免费的午餐，我肯定来。”

很快，四个人都隐入灯红酒绿的夜色中，融入川流不息的车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