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 【B面】徜徉而空无所依。

上大学的第一年，鹿岛弥在家打扫卫生时，从浮灰四起的杂物间里翻到了一枚礼物盒。

礼物盒外表整体为天蓝色，泛出淡淡的闪闪荧光，以赤红颜料零星绘制出金鱼轮廓，在天与湖泊之间徜徉而空无所依。她把它翻过来，在侧面寻找到镀成金色的搭扣，“咔哒”一声打开来。从盒里滚落出来的，是一副耳饰，与一张薄纸。

耳饰取东洋菊外形，染鲜艳明亮的橘红色，层层叠叠的重重花瓣团攒成一簇，镶嵌在金色底盘上。穿刺过耳洞的耳针是纯银质地，细细一根，被硅胶软垫包裹在其中。鹿岛弥将它们托在掌心，一轮回寰，又放回盒中；她拿起那张纸来。纸上洋洋洒洒、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

「赠 鹿岛弥」

赠予人没有落款，可不妨碍她记得，这是一份来自唐晓翼的礼物。

-

那天结束体育课之后，鹿岛弥答应唐晓翼，和他一起去吃饭。

她的理由很简单：“听说校门口那家新开的奶茶店最近搞活动，第二杯半价。”

从体育器材室出来，沿着长长的风雨回廊，她和唐晓翼一前一后地走着。夕阳业已沉没至建筑物之后，仅剩余晖见缝插针，如油漆般鲁莽地倾倒在地面上。热带海岛天气闷热，鹿岛弥的衣物早已因方才的体育课而被汗湿透，此刻黏腻地紧贴着她的皮肤。

她感觉自己像一根冰棍儿，也的确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给唐晓翼听：“我觉得我像一根冰棍儿。”

不料他却懂她的所思所感：“因为冰棍儿刚从冰箱里取出来时，包装纸也是紧黏着它的，很难撕下来。”

像抛出一枚硬币，本来没想到它会正好从那道缝隙落进储蓄罐，可一切就按照意料之外发展，直到听到那一声清脆的“当啷”，才可以把惊喜安放在实地上。

鹿岛弥干脆转过身去，面对着唐晓翼，双脚倒着走。她看着他，微微眯起眼，好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大男孩。长得高高瘦瘦，像匆匆窜高还来不及补全肌肉，长手长脚有一种无处安放的慌乱感，却又闲适而顺从地搁置在此。栗色卷发垂落在额前，鬓角后露出双耳，左右各三枚藏银耳环，明明晃晃，像把星星摘下后缀在耳畔。

海龟岛总能看见很漂亮的星空，因为地理纬度低、空中大气稀薄；也能看见北极星，在很偏的位置上，几近沉没入地平线，但幸好还是能看到。到赤道地区就完全看不到了，所以鹿岛弥决心好好珍惜它。

她没话找话的：“你的耳饰好好看。”

一面暗暗想到：平日里在班级中，从没觉得唐晓翼是不爱说话的人，为何在她面前总是选择沉默？莫非是觉得与她无话可说？可刚刚明明又是他，主动邀请她一起去吃饭。

多奇怪，太别扭，像阴晴不定的天气。

唐晓翼脆生生地答她：“多谢。”礼尚往来似的，把视线移到她的耳朵上，“你没有耳洞吗？考不考虑去打一个？”

鹿岛弥说：“还没想好。”其实是从没想过这件事，她总觉得那离她太远，只会发生在她身边人身上。唐晓翼忽然一拉她的手腕——飞快的、轻盈的一下触碰，伴随着他的话语：“小心，后面有一段台阶。”

她回过身去，正常走路。走过这段台阶，唐晓翼说：“如果以后你想打耳洞了，可以找我，我有认识的老板，带你去还可以打五折。”紧接着补充，“你有朋友想打的话也可以找我啊！”

“知道啦，一定找你。”鹿岛弥轻快地答应他，“所以我们去吃什么？好饿好饿了。”

-

“所以学校食堂都有哪些吃的？学姐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吗？”

在校车站等车的间隙，唐晓翼询问道。

鹿岛弥正拨动着耳畔的东洋菊耳饰，闻言略一沉吟，随后慢条斯理地开口讲道：“东食堂主打自助餐，餐品选择丰富多样，价格也实惠适中；西食堂多西餐，牛排和小蛋糕都挺不错，价格略微偏贵，值得偶尔一吃；北食堂则提供传统意义上的大锅菜，天南地北美食都掺和了一脚，便宜大碗，对学生党很友好……”

如是一番介绍，将东西南北四个食堂挨个点评一遍，让唐晓翼有一个大致印象。言语间，校车姗姗来迟，二人先后刷学生卡上车。

她习惯选择靠窗的座位，而他也一样，于是他们一前一后地坐下。唐晓翼把行李箱夹在腿与前座椅背之间，艰难维系着平衡。鹿岛弥的脸朝向窗外，让九月里的桂花香静静淌过她的鼻尖。

鹿岛弥说：“开学第一天，你不熟悉环境，我可以领你到处转转。先去一趟宿舍，把行李放下，然后去办手续、吃饭。还是说你想先吃饭，再办手续？我都可以。”

他顿了顿：“先去办手续吧，太晚了的话，老师们就该下班了。”

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她听见唐晓翼说：“之前买这副耳饰时，我就想象过你戴上它的样子。”

他停顿了几秒钟，继续道：“今天一见，果然很漂亮。”

鹿岛弥却失笑：“唐晓翼，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你笨嘴拙舌的样子很有趣。”

她说：“你强作镇静的样子，也很有趣。”

仿佛在他们之间，从未横亘过这难以跨越的五年时光，那只不过是一面薄如蝉翼的墙，鹿岛弥轻轻一戳，便能触及到唐晓翼一如既往、略微泛起红潮的脸颊。在他们的关系中，一向是她执掌主动权更多。

正因如此，鹿岛弥才深深明白，唐晓翼有多爱她。

-

他是个个性鲜明的人。

棱角分明尖锐，说话总一针见血而不留情面，习惯用语言攻击他人，却也有着基本眼力见，深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艺术。

他并非毫无情商，反而正是因为太有情商，才能把握好这一平衡。出言机锋锐利乃是因他性格赤诚热烈，带有孩子气的天真与莽撞；而适时止步、动辄转变态度亦昭示他的头脑聪明、擅长察言观色，避免在日常相处中令他人感到不适。

唯有在鹿岛弥面前，唐晓翼才显出捉襟见肘的窘困。好似他那满满一罐的清水，经由她的目光与言语洗礼，表面龟裂开丝丝裂纹，水色便从缝隙里漏了个干干净净。于是他破绽百出。

而鹿岛弥的恶趣味便在于，从他的言行举止里，捕捉到这些他因她而自乱阵脚的蛛丝马迹。

他们的关系，是在漫漫黄沙之下兀自流淌的河，雪山融水汇聚成了它，经年累月奔腾不休，需要打深深的井，才能一亲沙漠里难得的清凉水汽。班级里无人知晓，鹿岛弥和唐晓翼孵化出了秘而不宣的默契：路过课桌，悄悄留下一枚糖果；下课后在走廊上远眺放风，所选的位置恰好便是相邻的两扇窗；还有听歌呢，莫名其妙地关注了彼此的音乐软件账号，从此再用它听歌时，偶尔会弹出对方邀请一起听歌的对话框。

其实他们的听歌品位并不契合。

但即便这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却也还是会接受来自彼方的邀请，让那些歌在耳机中流转过一遭。

这算是什么关系？

鹿岛弥很轻易便能界定它——朋友。

可唐晓翼的朋友那样的多，她从不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尤为特殊的那一位。何况他甚至从没有亲口承认过，他视她为朋友。

他们最经常、也最习惯做的一件事，便是在放学以后，趁着太阳尚未完全落下，跑到教学楼顶端的天台上吹风。

这里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唐晓翼从小便在圣斯丁学园读书，又是个在哪都吃得开的性格，与学园里的教职工关系甚好，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或许是以金钱承诺，辅佐花言巧语，将一间位于教学楼顶上天台的小房间租下，挪作自用。

某天，鹿岛弥收到了他发来的一条消息：放学后有空吗？想带你去个地方。

她开玩笑地回道：去哪里？不会打算把我卖了吧。

唐晓翼十分冷静、而又像模像样地回了一句：

——对，把你卖掉，去奈良和你的同姓同胞们一起打工。

鹿岛弥没再回复，意即默认，答应了他的邀请。

于是放学后，唐晓翼领着她，沿着楼梯一路往上，直通顶楼。打开一扇门，她听见他轻快的口吻，难掩炫耀的神气：“欢迎来到我的小王国，鹿岛弥小姐。”

这的确是件相当迷人的事情：在象征着规则与束缚的学校里，拥有一方不受禁锢、自由装扮的小天地，这本身便是一桩带有乐天派精神、乌托邦性质的作为。

鹿岛弥打量着这间小小房间。面积不大，却五脏六腑俱全，从小冰箱到档案柜，简易组装的书架上错落放置着漫画书与工具书。

拉开抽屉，则密密匝匝地堆满了文件袋，每一个都细心地贴了标签，其上写着不同的年份与地点。唐晓翼询问鹿岛弥是否有兴趣看看，她看出来是他有兴趣讲讲，存心不想让他得逞，遂摇头拒绝。

他并不强求，转手打开冰箱，问“可乐？”，鹿岛弥故意答“橙汁”，唐晓翼当真抽出一罐，隔空抛了过来，而她稳稳接住。

拿来一看，橙子味儿的芬达，勉强也算橙汁吧！鹿岛弥霸占了他那张宽宽大大的人体工学椅，食指扣着拉开拉环，惬意地灌了一口汽水。唐晓翼没地儿可坐，索性倚桌站着，看着她盘腿坐在椅子里，手攀着桌沿转椅子玩儿。

鹿岛弥仰头问他：“为什么你要带我来这里？”

唐晓翼答非所问：“你是第一个，我带来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