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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梁木

酒殇

星汉灿烂,银河璀璨。

小舟划过碧玉缎般的长河,不起波澜,平滑地向前。河岸的汉白玉护栏上的浮雕是狰狞的龙,扭曲的龙,挣扎的龙。

说来奇怪,古老的拜占庭以西,在漫长而愚昧的年代,龙是恶龙,臣服于骑士;嫁不出去的人,要么是修女sister,面上不显,背后视为主教的暗娼,要么便是女巫,伴随着卑微鼠辈和黑死病。

如此想着,便看到小舟渐渐靠岸,一黑衣男子招手。

他的手骨节修长,皮肤附在上面,绷得苍白,只是扶我下船,站在桥亭上,亭脚翼然,内里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我们不像是在漠漠的内陆,反倒像在烟雨朦胧的江南。

河道是一眼望不到尽头,视野的极限处,最无暇的云彩堆叠着,呈银灰色,跃然亭上,拢上了星河无限,倒有了些天亮的感觉。我们观河,静波之下,隐隐若惊雷。引渡人一掌虚握,与眼齐平,像是抓了把潮湿的空气,接着小臂甩出去,手虚指着如碧玉缎光滑的河水。

水速速退去,露出了内里的乾坤。

一条大鱼堵在河中间,塞满了目之所及的河道,古籍之鲲莫过于此,黑红相间,宛如锦鲤,本是祥瑞之兆,只是这寸寸鳞片剥落,寸寸鱼皮龟裂,鱼腮翕动,鱼嘴大张,鱼尾砸在河底软泥上,溅起血肉,俨然大势已去。

“苟活于此,本是这鱼头之上,有一尾小鱼时刻供养,啄咬,使它不至消沉。”

男子说着,又张手一挥。

一眼清泉淋到大鱼上,是恩赐,是祝福,是······是覆灭的开始。

小鱼被冲走了,在护栏的浮雕上留下一抹晃眼的鲜红。

水汽闷闷地反上来,天女散花般,又从亭沿上下坠。身旁的人撑着油纸伞,替我挡住了这雨非雨。

我看着他,俊秀,不食人间烟火,符合这世间对翩翩公子的一切幻想,只是缺少一袭月白色长衫。他低头,嘴里喃喃地念着,再抬眼,目光炯炯盯着水天相接的地方。

远方隆隆,亮绿色呼啸而来,像是死水酵成的一沟绿酒,吞没了张嘴喘息的大鱼。摧枯拉朽,顷刻间,鱼的肉身被卷走,留下一池碎肉和半池鲜血,搅着绝望的水。

本是宏大的场景,我没有心神激荡的震撼,唯有升腾出的悲凉和沧桑。

墨天曜景,鸡犬轩鸣。

“有何赐教?”

我恭敬万福。

而他将我搀到小舟上,淡淡道,“南柯一梦罢了。”

我知此事暗射什么,但心中同悲之情太深,压抑着我的全部心神。见他和河岸渐渐远离,我的小舟驶入地狱人间。

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我收留的姑娘一脸关切地看着我,忙端来一盏陈茶。

“多谢,”我接过玲珑玉瓷盏,茶叶透过米通翻飞着,明明暗暗,“可是有人来了?”

“将会。”

她回复,扬起一抹期待,“是相爷。”

我失笑,不过二八的姑娘,心里还是期待着白衣卿相的少年才俊,认定了传言才高八斗之人定有貌比潘安之姿。

“姐姐,文人可是会喝酒?”

“情至深处,自是畅饮,不能自拔。”

“可是有佳人?”

“希望是这样。”

希望他是因为这样的小事不痛快,寻死觅活,而不是——

“他来了。”

小姑娘通报一声,眼底是有些失落。

有奇才之人或许是不修边幅的,在一行有称奇的天赋,则其余方面远不及常人,却大大咧咧,浑然不在意。称得上是人中龙凤的,则是处处光鲜亮丽,心里或有暗疾,或高度紧张,毕竟一个小小污点,就可以毁掉他们毕生经营的清白。

还好,相爷是前者。

科举之下,明经进士均高中,文人雅趣他都有,迂腐穷讲究他又不粘,从心所欲,到过出几分逍遥。只是经事策论,他总是伸展不开,备受折磨。

冲锋陷阵的人将断剑刺入敌人残躯,背后的肉食者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我不懂,但我大为震惊。

桥梁高高架起,水波粼粼,映在桥栋上,像是金色的小人在行走、打闹。

欢声笑语的青年们在街上狂欢,来自新大陆的红色皮肤的奴隶扭动着赤裸的身躯,带来了他们属于异教徒的庆典。劣质酒水的香气洒满街道,装潢地富丽堂皇的花车之上,放着他们的佳肴。

也是,春天了嘛,星郎绿鬓,锦波春酿,碧筒宜醉。

嬉皮士们闯进我简陋的小酒屋,向我讨罐酒,指名道姓要锦波香。

“你们要酒做什么?”

我问。

“盛宴在即!”

他们哈哈大笑,抱着酒,蹬掉了鞋子,赤脚跑了出去。

我的视线随着他抹着棕油的闪光的肌肉,当我看到了花车上的硕大银盘子时,忍不住作呕。相爷的身体被炸得酥透,想必即使骨头也会一咬就碎,嘴里塞着半只鲜红的苹果,是很传统的波斯烤肉做法,圣上看样子很是看中,那只苹果是中原王朝赏赐的皇家果。名贵的香料堆满了盘子,盖住了他虽壮年却已经佝偻的身躯,烘出了熟肉和草木混合在一起的复合香气。

他的胸骨被破开,赤色的心脏摆在一旁。

“忠臣的心果真是红的!”

“菜无心能活,人无心不能活~”

他们狂呼着,扯下相爷的肢体,啃噬着。肉已经酥脆,窸窸窣窣地掉下来,被他们分食一空。

小姑娘被外面的声音吸引了,想探出头看看盛典,却被我一把按了回去。

“好好念你的书。”

《汉诗》奇趣诡谲,又暗藏悲凉;文字晦涩,却绝非难懂,值得一读。我抚着她的双丫髻,暗忖自己保不了她太久,只是希望她能断文识字。

悲凉,同样的悲凉,兔死狐悲,无能为力的伤痛!

小鱼不是被清流激走的,确是被残破的大鱼吞噬的。

很快就会被颠覆,我的酒馆不会永存——

乱世之中,本就不会有人张口念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什么的就能幸免于难,读书也不是为了搞什么花前月下的风流,而是乱中的一处心安,能怜悯,达则兼济天下,而非成为时代巨轮下麻木的纤夫。作为本就处在弱势的女子,读书更能教给她们自尊自爱,而不是会为了半块馍馍去出卖肉体沦落风尘;不会甘心站在莽夫身后默默付出又籍籍无名,承担着他们的过错——尽管众人皆醉之下,读书的清醒是折磨,灵魂的阵痛,但宁愿痛苦,也不要成为行尸走肉。

快些,快些,又慢些,慢些。。。

春默霞散绮,更尽杯中酒。

落花已作风前舞,无奈残红罥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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