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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年不测

酒殇

最近倒是安静得出奇,自从朝廷下令疏通运河,以工代赈以防天灾后,民生稍霁,只是运河改道,我的酒馆在村子北边,竟和村子隔开了,酒客倒也少了些。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这里像是被遗忘了般。

只是无灾无祸,赈灾在何?

挖河道,竟无人伤亡,平和又心颤。

“掌柜的,要屠苏酒。”

天刚朦朦亮,我便听到了一道稚嫩的声音尽力再模仿大人的口吻。我却是看不到他的人的,只得探头,果真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大抵是胎毛刚被剃掉,留下了三鬌,其余的地方光溜溜的。孩子穿的不是小袴,七月盛夏里本就闷热,他早就把虎头帽扯下来,自己拿在手里,套头衫很整齐,绣上了不少花纹。

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很是讨喜,酒馆也不想接待他。

“屠苏酒?现在酷暑,怎么要得屠苏酒?”我笑着问他。

“爷爷想喝。”

他清清脆脆地说着,还不忘补充一句,“他喝完,我再喝。”

“让爷爷来买好不好呀,你太小了。”

“不。”

小孩子扁扁嘴,想要撒泼,又像是要哭。

“你们为什么要喝酒呀?”

我试图问清楚怎么回事。

他甩甩脑袋,蹦出了几个词。对面的菜贩子大姐看到我这里有了几分生人气,也凑过来,“你爷爷又想去河对岸了?”

小孩忙不迭地点头。

大姐喋喋不休,絮絮叨叨,想要把和村子隔开后省下的话一箩筐道尽。

又是运河吧。

其实运河并非用于漕运或者皇上游玩。本就在内陆,与中原大相径庭,河流都少见,更何况是运河呢。前朝认为,挖河道引水流耗民力,又不见效果毫无用处,只会动摇国之根本,只是涵养水土,虽少雨水,却也能灌溉自给,民用不愁。

时至今日,先前的两国合并,新朝又灭旧邦,境内最大的水流,依旧是西藩国桃花林里的潺潺流水,从未见过滔滔大江。

当今圣上得一新相,来自中原,流放而来,自愿投奔,遂得重用。他进言道,“高山融雪即为水,如今却囿于山间,在山脚汇入沼泽,岂不可惜?不如圣上雇佣百姓引水全国,既防天灾,又避人祸。”

上悦,“可。”

近来下了几场雨,山巅雪顶又染金,运河俨然疏通,无淤泥阻塞,水流倾泻而下,裁弯取直,却没有泛滥,只是河道日渐宽阔,河水湍急,两岸竟不再相通。

老叟今年七十有六,虽无愚公之固,却认定要渡河,要带着小孙一并到河对岸。

踱步河边,水流咆哮着,大响谹谹如隐雷,隐约听到了妇人的哭啼声:“男儿纵轻妇人语,惜君性命还需取!”

我抱上酒去找老叟,卖菜的大姐也带着小孩偎过去,却是一言不发,径直地带着孩子扔起了石头。

“老翁何至于此!儿孙膝下承欢,岂不美哉?”我看着眼前的老叟,放下屠苏酒问道。

他斜睨我一眼,脸上早已爬满了沟壑,眼中只有看到风号水激时才有些许神采。“闺女不懂呵。”说着他拿着酒葫芦敲敲酒缸,盖子被他弹飞,溢出幽幽酒香。

葫芦也是有些年头了,表面的桐油擦过了几次,现在也有了金属光泽。老叟把葫芦沉下去,等它咕嘟嘟汲满酒,忽而绽开了笑靥,“好酒,闺女你不懂这些就好。”

“可是这水道断送了风水?”

“那便笑我痴狂罢。”

“这水是一定要渡?”

“渡!渡!佛缘罢了,渡我们到七宝池,四色莲华,七宝楼阁,他化自在天,到那边极乐世界!”

他的言辞不甚流利,前言不搭后语,在我眼中成了发癫的骷髅,似痴,似狂,纯粹的疯魔。

“吾欲跃马扬玉鞭,灭没高蹄日千里——”

老叟高呼,引来了闲极无聊的好事者,渐渐地人多了,抚掌看戏。

天边乌云堆叠着,河边水汽翻着腐臭的鱼虾味道,令人作呕。周边人清一色的脸谱,热切又虚伪,像是提线木偶。

我听到了窃窃私语,和嬉笑打闹,但耳边还有细若游丝的吟唱,接引者弹起了箜篌,与河对岸的声音重合。

歌声雌雄莫辨,似喜似嗔,情感的波涛汹涌之下,只有波澜不惊。看似的大起大落,实则藐视众生。上帝之鞭过后的罗马游吟诗人萧条着,好久没有听到异国的语言,异样的曲调,还有同样诡谲的诗词了。

“······幸无白刃驱向前,黄泥之下无青天。人蛟瓮,鬼门关,蛟漓尽醉君血干,公乎公乎何轻狂,公无渡河须早还!”

“河水深兮不见泥!——妾身何悲甡死节,有年不死将谁齐?”

河对岸传来了老媪啼血哀嚎。

“还请断我后路!”

老叟梗着脖子滚下了酒,小孩子也凑过去喝了一口,脸登时涨得通红,还叫着要喝更多。大姐蹲下来,过去尖着嗓子拉扯的红粗脖子里润着温柔的声音,“孩子,你要去渡河吗?”

“当然!爹娘便在河底下。”

饿蛟食人骨如山······

宁登高山莫涉水,公无渡河莫可止。

河伯吞噬了不少生灵呀,眼下的海晏河清,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着。

所以,苛政吗?杂役吗?……

我后退一步,看着卖菜的大姐将孩子推下河,只是一瞬间,孩子就被卷入了河底。

周遭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了欢呼。愚民?他们总是一针见血,看得透透的,那边是大智若愚的。

福手福足已经不能让大兴土木让路了,沉默呵,就一言不发地消失了,连一碗送行酒都没有。

“多谢!”老叟伸直胳膊,接受审判一般直直扎入水中,他的酒葫芦在水面上打着旋。

“姑娘,讨碗酒喝。”

他们笑着拍手,“阿翁解脱了,我们为他高兴。”

年轻人,老人,小孩,君需即来,埋没在史书里的几行几字间。

老媪悲凉的箜篌似乎执迷不悟,卖菜的大姐做主分了剩下的酒水。

他们都散了。

看客成了主角,局外人点染成局中人,留下我和大姐面面相觑。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无奈。箜篌所悲竟不还,还有人在粉饰太平,苦心经营着一派假象,笑老叟的痴傻,何不食肉糜?

下一批,会是谁?

春风送暖入屠苏,喜迎新元念旧圃。

莫言天难测,有因必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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