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位少女,不过花样年华,黑发如瀑,直直梳下,上半部分只是别了一个朴素的发簪。她唇色粉红,嘴角微抿,随时能弯出微笑;眼睛大而眼波娴静,两弯柳叶眉也是温温婉婉,隆起的饱满额头,看起来是有福之人。
她还没有嫁人,甚至没有品尝过爱情的甜蜜,双眼没有一丝一毫的侵略性,唯有身上的青衿显示了她的身份,是个孩子,却有故事。
可是她却莫名萦绕着一种引人鄙夷的感觉,似乎每个人都应该鄙视她,而她自己也认为理所应当。
应当吗?
否,非若是也。她腰带系着的玉玦,乃是前朝大公亲自授予的,唯有最优秀的学子才能佩戴,哪怕“双郎自无双”的御前大学士也无缘一见。
“日安。”她恬静地福身,眼神有些慌乱,像是受惊的小兽,大抵是不习惯与人交谈,“一盅竹叶青。”
“多谢。”
似是觉得自己太失礼,她又俯下身子,低低道了一声。
我不想拿这酒,她值得这一切的玉液琼浆,与所有美好环环相扣,而不是在我这里喝下送行酒,地狱亦无悔。
但是我无权拒绝,只能倾听。
竹叶青,隐士的酒,隐士的诗,隐士的绝响。
前朝虽推崇男女平等,终究受过中原影响,而阿女父母,便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一些我看来的滔天大罪,竟在女弟身上春风化雨。
原来可以和父母撒娇。
原来可以向父母要玩具。
原来不需要读书到夜半他们就能以为自豪。
但是所有的阿女未曾见过的“原来”,仅对女弟开放。
小女的荣誉被弃之不理,小女的讨好被看作下贱,小女的努力被当作愚昧,小女的渴望被嘲笑羞辱。
从记事起,小女便不曾向父母提过要求,也学会了照顾身边的人。
她向我哭诉,一手握拳横在柜台上,一手提起酒壶将清酒倒入口中。
还是放不开呀,这种豪放的动作里竟也带着些许优柔,不伦不类,甚至有些好笑。
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青衿已经洗褪了色,头上的发簪亦是古朴无华,倒是合她的气质,一种沉静如水,阅历千帆的气场。
可是,她也是个孩子,这样的成熟,远不是恩赐,而是讽刺。
我有些唏嘘,但容不得我多言。
今。。。圣上崇文抑武,小女自受器重,只是书院同窗皆不服小女,便嘲笑指点小女体态,虽有双先生庇护,可终究孤立无援,郁郁罢了。
同室以贬低小女为乐,无视小女窘迫,置我于何地?!
父母曰:你这废物大愚人!
到头来竟成了小女的错处。
学院有男子与小女志趣相投,学术相当,本以为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却未料那人竟是觊觎小女才华,盗文欺世的跳梁小丑!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
她一饮而尽,这时候终于痛下决心,动作也豪放了不少。
苟以天下之大,盛世之强,竟容不下我一人恣意发展?
“姑娘!”
我忍不住出声打断她,“当朝不许谤讥于市朝。”
不许?
她笑着,有些扭曲。
不许么……
童谣都已经传遍全国了,为何九鼎至尊会认定这是歌舞升平、海晏河清的盛世壮景呢?
童谣么——
是呀,又是一首歌。
开世未久,缄默已久。
只恨我自己,有了出世之志,却没有出世之情!
她眼角出现了酡红,在脸颊上部淡淡晕开,几次畅饮让她的外衫敞开,露出来月白色的里衣,矫首昂视,尽显风流,却不入风尘。
为什么要责怪自己呢?
为什么这时候依旧在找寻自己的原因?
为什么俗人昭昭,察察,你却要昏昏,闷闷?
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此绝境,再无回归之可能?
为什么不掘其泥而扬其波,哺其糟而歠其醨,随众人之所为?
为什么……
我步步紧逼,次次质询,她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安能摧眉折腰,使我傲骨碎?
安能甘心随波逐流,泯然于众人?
安能苟活于世,而不以死存清白?
安能叫醒昏睡的人,去感知我所感知的?
安能……
苛责自己,是外界施以我的诅咒,而我甘之如饴;无视外界,是我所避之不及,却又是对我唯一的恩赐。
只是我终究承受不住恩赐背后的折磨。
是啊,依旧是我的问题。
她苦笑。
竹叶青已尽,她把玉玦放在柜台上,摇摇地要离开。
“且慢——”
我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袖,只触摸到一片冰凉。
回首铜镜中的自己,摘下人们见惯了的面具。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她的死亡,便是我凡尘的回忆。
她的每次死亡,都是我的反思。
她是不幸的我,我是幸运的她。
我终究可以跳出循环,去保持旁观者的清醒。
而她,终会成为我。
这是诅咒,亦是幸福。
囿于这个小酒馆,去见证一个时代的凤云骤起,一代人的恩怨纠纷。
我最终选择了出世,踱步进入出世的最高境界——入世。
她离开了,酒馆里两个长辫子的男子亦离开,斜阳下,官服上的禽兽更是张牙舞爪。
盛世呵。
我又倒出一杯竹叶青,一饮而尽。
那就敬这个太平盛世吧!
孩子们的童声响起来了,美化了残阳下的猩红。
酒系竹叶青,藏心水云身。
秉烛风中唱童谣,盛世之下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