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飞雪迎梅
江南，烟雨蒙蒙，薄雾氤氲。一位翩翩男子，身着蓝衣，撑着一把油纸伞，临风玉立于一座简朴的墓碑前。
男子的双眸，饱含着令人琢磨不透的复杂神情。
“月娘，那件案子已破，真凶已落网归西，罪行已昭告天下。”男子悠然道，“你不再是不明不白，含冤而去。”
“月娘，今后，我，或许不会再来看你了。”蓝衣男子幽幽道，“不过你放心，你不会孤独。你有了亲姊妹，她会常来探望你。”
缓缓转身，蓝衣男子望向身后不远处驻足的，一对夫妻，两个孩子。
这对夫妻也随之祭拜了墓碑。半晌，女子柔声道: “展护卫，就送到这里吧。”
展昭深深地凝视她手中牵着的男孩，心底暗叹：那日，自己冒死救出小月儿，是因为已无意中把他，当做月娘的孩子了吧。
“展某就此告别二位，祝一切安好。”展昭拱手，微笑道。
“此行路途遥远，感谢展护卫不远千里，护送至此。”杨察拱手，鞠躬道。
“展某奉命行事，杨公子无须放在心上。”展昭客气道。
二人相视微笑，从昔日的牢狱之缘，到杨察勇敢为展昭解围，两人早已视对方为生死之交。
“官人，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展护卫讲。”碧月轻轻对杨察道。
“好。”杨察微笑，对碧月满眼的爱意，未有丝毫他意流露。
杨公子，是个好夫君。展昭暗叹，他为人正直，疼惜碧月，值得依靠，他，也会是两个孩子的好爹爹。
“展护卫，真的十分感谢。你不但救了我的性命，助我脱离苦海；更让我们一家团圆。”碧月真切道。
“碧月姑娘客气了。”展昭淡然一笑。
“展护卫，是你成全了我和杨公子。”碧月顿了顿，似是犹豫着要不要多讲。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微笑轻柔道：“可你自己呢？”
展昭略显惊异，正欲思量，她这究竟是何意？
“成全自己吧。”未料碧月直白道，“我相信，这也是家姐的心愿。”
展昭心底一颤。
见他不语，碧月继续道：“展公子，就此告别，祝一切安好，有缘再见。”说罢屈膝一礼，转身走向等在一旁的杨察和两个孩子。
“来，馨儿，拉着兄长的手。”小月儿对馨儿道，小小的明眸中，是满满的真诚关切。
“嗯！”馨儿笑得很甜，开心地应着。
此行，从汴京到赣州，两个孩子已经结下了珍贵的兄妹之情。
“牵着爹和娘的手，不要走丢啊。”杨察关切温柔道。
烟雨中，展昭怔怔地望着四人远去的背影：碧月与杨察步行于两侧，护着两个孩子在其间，四人大手拉着小手。
多么温情和睦的一家人啊，展昭从心底感叹。
正瞧着他们的背影出神，未料几步之后，碧月蓦然回首，向着展昭，明媚一笑。
展昭忽得怔住了，伫立雨中，久久未动。
自从认识碧月，他便未见过她真挚的笑。她似乎总是那般苦不堪言，泪水涟涟之态。而月娘，在展昭的记忆中，是时刻挂着笑容的。如今，碧月也终于绽放了那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那笑容照亮了他的心田，那是... 展昭的意识有些恍惚，仿佛那就是月娘，长大后的月娘。她早已投胎到另一世界，在那里，她终于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生儿育女，共享天伦...
渐渐地，四人远去的背影，已消失在天际的烟雨中。
月娘，十几年来，一直是展昭心底隐藏最深最痛的结。
儿时朦胧的爱意，无果而终；月娘为他含冤而死，原因不明，真凶未知，大仇未报，他便总是无法释然。
这爱这恨，纠结在心底，竟已这样久。
如今，她真的可以安息了；他真的可以放下了。
“月娘，愿你早日投胎重生，找到自己的归宿。”展昭轻念着。
多年凝固于心底的结，在江南，这个烟雨朦胧之日，化开了，终于化开了。
......
时光匆匆，距血梅案堂审结案，转眼间已过去半月。
这半月，梅儿除了日日向李太后请安，应皇兄数次的短暂召见，其余时间都闭门在宝文阁。
她并未接受皇兄再搬回原宫殿的提议。她已习惯了宝文阁，这里离各宫嫔妃都远，也就远离纷争，她也喜欢上了宝文阁的书香气息，可以静静研读医书而不受打扰。
在梅儿的精心调理下，太后的病情已大幅好转；误会消除，庞妃与梅儿的关系也冰释前嫌。
宫中近日好事连连，边疆失守的城池得以夺回，庞妃又再次喜得龙胎，两件失而复得之喜，使得皇上、太后的心情大好。
这夜，梅儿如往日般侍奉太后，服药、按摩，母女二人慢慢恢复了往日的亲密。一切矛盾的起源，还要追溯到与太后谈论展昭指婚之事... 梅儿感叹，此刻，仿佛与升国公主有关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开封府那边...” 梅儿略微走神之时，未料到太后先提起了，“怎么案子破了，而后就未有动静了？”
梅儿心领神会，太后指的是展昭。但她颔首不语，因为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你与展昭... ”太后见她不语，更直白了些，“究竟怎么样了？案发期间，你们在宫外，私下见过面了？”
梅儿仍沉默，头低得更深了。
“你这样子，真叫哀家心疼。”太后轻轻挽起梅儿的手，“为了他，你只身出宫，真的连命都不要了？不要哀家了？哀家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不想再失去了...”
感受着那布满薄茧，略显粗糙的手，梅儿心底一颤，太后这是真的心疼她，忧心她的归宿。
“听说展昭近日下了江南。”太后继续道，“山南海北的走，他真有成家的心吗？梅儿，你真的想嫁这样的男人吗？”
梅儿静静听着，心如针扎般刺痛。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不然，由哀家为你寻个门当户对的驸马，如何？文状元，武状元，医官？认你选。”太后开解道。
“是儿臣的错，劳太后忧心了。儿臣对展护卫...”
“哎，你啊... ”太后心疼地叹道，“本来哀家是不想告知你的。今夜，包拯与展昭入宫觐见了。此刻，应还在御书房。”
什么？梅儿心下一惊：他们进宫了，而自己却一点风声都未听到。
“若展昭真的对你真情实意，为何迟迟不见开封府请求指婚？”
梅儿的手心泛上汗珠。别提指婚，展昭这次连进宫觐见都未通报自己，连句问候都无... 自从那日开封府离别后，彼此就再无往来。
心酸，惆怅，凄楚...
“哎，你要真的对展昭情有独钟，非他不嫁，哀家叫皇儿直接把他指婚于你，可好？”太后直白道。
“太后... 万万不可。”梅儿轻声制止，“...若妾有情，但郎无意，儿臣不愿为难展护卫...”
“哎...” 太后叹气摇头，对梅儿这个痴情义女，着实又忧又急。
今夜，包大人与展护卫进宫面圣，是向圣上禀报彻查刘党的详情。其实此事，包大人独自入宫觐见便可，但展昭执意恳请跟随，也无不妥，包大人便应允下来。
梅儿侍奉太后早早睡下，便匆匆返回宝文阁。路过御书房，瞧见灯还亮着。
已是子时。包大人还没有出宫回府吗？
此刻，展昭就在那里，距她不过数步之遥，可为何，却仍感到千里迢迢...
深夜，孤独难忍，思念成荒。梅儿只要想到此刻，展昭就在宫中，心绪便久久不能平静。
毫无睡意，她索性起身，漫无目的地踱步。目光穿过二楼廊台，望向宝文阁下方的花园。皇兄派人特意为她栽种的几枝红梅，花瓣已微张，含苞待放，像极了当时的她，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一时兴起，梅儿吩咐宫女们备了温浴，随手拾几枚梅花花瓣入水，泡起了梅花浴。
梅香袅袅。屏退左右，独自入浴的梅儿，不禁忆起雪梅峰山顶木屋附近的那口温泉，忆起与熊飞同吃同住的温馨往事。那时，他为她修缮房顶、打水砍柴；她为她烧水煮饭、缝补衣物... 原来那段短暂而质朴的时光，才是她此生最珍贵的回忆啊...
独自赏梅空流连。瞧着瞧着，空中落下了点点雪花。
梅儿索性敞开所有窗子，任由雪花轻悄悄地，落在她的脸上，托在手上，凉凉的，撩拨着心底痒痒的。
好想去御书房，哪怕只是远远地瞧着他...
梅儿缓缓抬手，凝视着手腕的梅花玉佩，百感交集。玉佩又恢复了最初的芙蓉粉嫩之色。展昭的颜色，他的痕迹，已消失殆尽...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和... 他的情义？唯一无法消失的，只有她对他的朝思幕盼...
他与她真的不再有任何羁绊吗？
滴酒不沾的梅儿，此时，破天荒地，决然起开了一瓶浊酒。
寒夜晚风，雪中独饮。一杯下肚，辛辣地很，梅儿并不适应；再吞一杯，辣得泪水潸然而下；一杯接着一杯，梅儿渐渐欲罢不能...
他是否因为她的剽悍行为，而不再钟意她了？梅儿回想起那日开封府堂审，她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地扇了升国公主两个耳光... 事后连自己都十分惊讶，平日温柔腼腆的她，竟然公然会做出那种事...
是不是人在宫中待久，耳濡目染血淋淋之事多了，心性也变了？想到此，梅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是，当时的她，真的无法容忍公主那样侮辱她和展昭，刻在她心尖上的人，她不许任何人羞辱他与她之间的纯洁...
头号乱... 又一杯温热的清酒下肚，刺痛着喉头，身上更暖了，心却仍是寒的。
借酒消愁愁更愁，听说展昭数日前去了江南... 他是为了看望月娘？还是，为了护送那个与月娘十分相像的女子？
心里酸酸的，涩涩的。若没有月娘，熊飞会不会爱上自己？
他会在诀别之时吻她，在性命之危时护她，但为何又在安定下来之后，再次莫名地断了联系...？
梅儿好羡慕月娘，若是自己，她也会像月娘那样做的。为他而死，让他刻骨铭心地记她一辈子...
起风了，雪更大了，凛风卷起了片片红梅，一同在风中缠绕起舞。
梅儿看痴了，恍惚中，仿佛回到了雪梅峰。
半晌，浴水的热度渐渐褪去，梅儿感受到寒意夹杂着倦意，不受控制地缓缓袭来。
算了，何必奢求？就当一切是一场梦吧。
她，只愿他平安就好；她，会默默地为他祈祷。
梅儿起身，欲前往廊台关窗。
呼呼呼——
飞雪似是忽得随风躁动起来，由于醉意，梅儿的身体在风中颤颤巍巍。梅花花瓣大小的雪片，夹杂着尚未落下的泪珠，迷糊了她的双眼。
等她再次睁开双目，怔怔地愣在原地。
这是...
梅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醉了？双目模糊？或是想多了，产生了幻觉？
她傻傻地，狠狠地捏了一下大腿，又揉了揉双眼。
... 不是梦，不是幻觉，真的是，熊飞！
只见展昭身着红衣官服，后披漆黑斗篷，手持巨阙佩剑，单膝半跪于宝文阁二楼廊台的白玉围栏之上。
飞雪中，梅儿看不清展昭的神情，只感到他那双明眸，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怔怔地四目对视片刻，梅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只披了件薄薄半透明的苏绣里衣... 顿时慌了神，砰砰砰，她的心已快蹦出半遮半掩的胸口，双手连忙羞赧地护住前胸...
“...展... 展护卫，”语无伦次地，梅儿声如细蚊，羞怯颔首道，“你...怎么可以乱闯呢？”语气毫无责怪之意，却饱含少女的羞涩。
“梅儿，我有话和你说。”展昭未因梅儿的含羞无助而回避，目光也未向下探索，而是仍直视她的双眸。他没有叫自己昭怀公主，没有自称展某，他叫自己梅儿...
只见展昭跃下廊台，缓缓向她走近。
梅儿紧张地茫然失措，又不知该如何隐藏，或说些什么...
片刻回神，梅儿忽得意识到，这是后宫，展昭这可是...擅闯后宫啊！此乃宫中大忌，若被发现... 后果不堪设想。
梅儿随即忧心轻柔道：“...展护卫，还请速回吧，若是被人察觉，恐怕...”
话音未落，便觉自己着实蠢笨，明明内心有千言万语，无比希望他多做哪怕片刻的停留，明明自己是那样地爱这个男人... 朝也盼，暮也盼地把他盼来了，至少要听听他想说些什么，而非违心把他推走...
展昭闻此，又见梅儿手足无措之窘态，轻轻叹了口气，呼出的哈气转瞬随风飘散。
“抱歉，让公主受惊了。”展昭拱手致歉，利落转身，欲纵身离去。
“...熊飞！”
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梅儿叫住了他。
展昭回首，凝视她。
梅儿竭力克服羞怯，裸着足，缓缓地向他走近。
展昭看着愈来愈近的梅儿，浓密的秀发遮盖着她袅娜的胴体，白皙的皮肤由于酒意，泛着红晕，如红梅出水，上面还挂着点点玉露。
展昭强制自己移开被她身体吸引的目光...
离他约两步的距离，梅儿停住脚步，沉默不语，只是缓缓张开手掌：“这，熊飞，你是否，还愿收下？”
是那枚玉佩...
梅儿缓缓抬手，递上玉佩。纤细手臂不住地微颤，她不知展昭是否会接下，她这份昭然若揭的爱意。若他此刻拒绝，她真的是无地自容...
恍惚间，又一阵雪风飘过。吹散了她的发丝，和她身上仅有的薄衫，几乎随风飘下...
啊... 发丝遮挡了她的视线，梅儿不知所措，含羞地紧闭双眼；身体因寒意，一阵哆嗦...
只听“咣当—— ”一声，那是展昭佩剑落地的声音。
怎么？他不是从来都剑不离手么...？
只感觉身上一暖...
这是？等她再次睁开双目，啊...
薄衫退下的那一刹那，展昭迅速大步上前，搂住了她，为她披上了那件斗篷，双臂轻柔地把她环绕。
初到京城的那一夜，在开封府邸，他也是为她披上了这件斗篷... 往日的一幕幕，昔日的温情如泉水般从心底阵阵涌起。
此时此刻，她是在展昭的怀里，他炙热的体温，穿透厚厚的斗篷，渐渐袭来，将她包裹在这突如其来的如春暖意中。
脸颊紧贴在他的脖颈，梅儿感受到他细细的汗珠，此起彼伏、剧烈跳动的心脉...
“熊飞... ”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我好想你...”
是醉了吗？梅儿无法再掩饰内心波涛汹涌的爱意，数月积攒的相思奔涌而出。她双手轻轻的抚上他的背，透过薄薄的红衣官服，他健壮的肌肉筋骨触手可及，令她全身不由一阵麻酥。
“为何... 为何一直都未有你的消息？”她的双臂渐渐用力，搂紧他，糅杂着滚烫的呼吸，略显埋怨地娇嗔道。
感受到展昭拥着自己的臂膀也愈发用力，瞧见他的喉头，上下游走着，似是想说些什么，又未开口。好奇之心，痒痒地撩拨着她。
近处嗅到梅儿的温情酒气，展昭意识到，她是醉了。一手轻轻的抚上她的青丝，低低柔声道：“梅儿，什么也别说，就这样。”
“嗯...”二人就这样，伫立在窗前，背着风雪默默相拥...她沉醉了，闭合双目，痴痴地、贪婪地享受着此刻的缠绵。
真希望此刻便是永恒，熊飞...
半晌，展昭轻轻松开怀抱，双手轻抚住她的双肩，两人默默相视。这是梅儿此生也逃不出的深深双眸，借着酒意，梅儿春心荡漾，不再害羞，大胆地凝视它们。此刻，它们究竟是饱含着何种感情呢？梅儿看不透。
轻轻地，展昭俯首，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
好熟悉的甜蜜... 梅儿仿佛忆起了，正如那个诀别之夜。
那时，虽然她已经被毒得了无意识，但在梦中，她也舍不得错过他突如其来的吻...
“等着我。”
他留下的三个字，随着漫天飞雪，悠悠然，飘落在她心头。
等梅儿回神，展昭已如风一般，随着漫天飘雪，缱绻而去，不见踪影。
斗篷上还留存着他的体温，梅儿摊开掌心: 玉佩...不见了。
他带走了那块玉佩。梅儿心底不由泛起阵阵欣喜。
她忙冲到廊台外，扶着玉柱，四下探寻，渴望再次看到，那个方才还与她温存缠绵的身影。
好静，四下除了鹅毛般晶莹的飞雪，已空无一人。
熊飞...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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