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楼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左昶臂搭着西装,找路人借了个火,站在酒吧门口抽烟。
至于为什么选择酒吧门口,也许是在等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的低概率事件发生吧。
将烟雾凑在嘴边吸入,微量尼古丁依次通过口腔、咽喉、气管、支气管,直至到达肺部,循环一周,从鼻腔内释出。
很久不抽烟了,左昶这样认认真真抽了半根,竟然就达到了吸烟所带来的满足感。
他在其他的事情上很少勉强自己,所以剩下的半根他没有再抽,只静静地等剩下的半支烟燃烧殆尽,逼近皮肤的烟气从灼热到与周围融为一体,低概率事件依旧无限贴近它的名字。
左昶放松了后背,无比坦然地接受这个结果后,把烟头按进门口的垃圾桶里,边往车位走边给自己在APP上点了个代驾。
他早该明白,“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这句话重点一直都在“零”这个字眼上。
蝉热和夜晚达成短暂和解,平流雾和风拉扯着跌过身侧,拖着海边独有的尾息。如果忽略身边的高楼大厦,会令左昶有短暂回到家乡的错觉。
可惜他已经来苘城12年,除了有时能在梦里忆起家乡的风和夜海,家乡的其它早已忘了个干净。
凌晨时候的代驾话都少,左昶也不是主动搭话的人,他翻开手机上自动喂食器的记录和空调设置,确定今天一切正常,家里那个憨憨应该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苘城租房不贵,房价却奇高,所以即使这些年左昶工资不算低也存了些钱,还是买不起这个城市市中心的一居二室。
他住的这个小区在C大旁边,离现在上班的公司有点远,但当初租房的时候中介小哥太过热情,且房主能同意租户养小动物,后来买车又减轻了不少通勤压力。
所以他自七年前保研C大后就在这一带住下,这一住就没再挪窝,即使这期间房租涨了三次。
指纹解锁后的铃声响起,左昶拉开门,屋内一片黑暗,但开门的一瞬间他仍然被个温热的物体准确扑了个满怀,这期间还伴随着“嘤嘤嘤”的撒娇。
左昶按亮顶灯,车钥匙和西装被他随意搁在置物盘上,他蹲下身,安抚地揉了揉眼前硕大的狗头,调笑着问:“橘子,你怎么还没睡?你看看你脸上的褶,快赶上‘荒野女巫’了。”
玄关顶灯暖黄柔煦,中央空调控制着全屋四季如春,手底触碰的毛发温暖和顺。
左昶呼出一口浊气:这一晚上尽是冷冰冰的东西,冷冰冰的酒和牛排,冷冰冰的夜风和车厢,冷热交替着实难受,也只有回到这个只有自己和橘子气息的地方,他戴了一晚上的伪装才能卸下一分半毫。
左昶干脆把褶皱的西装弄得更皱,他靠着换鞋凳坐下,一条腿曲着膝盖立着,一只脚随意伸直放在地上,橘子也跟随减低高度趴下来,下巴轻轻挨着左昶。
“橘子,”左昶的声音恍若滴进水里,由于垂着头,眼窝的阴影显得更深,“你知道我今天看见谁了吗?”
“我……我找到你失散多年的兄弟了。”
说完这句话,他露出笑来,牵出右脸的酒窝。只是这笑实在太过僵硬,不像狂喜后的酣畅,倒像是清醒时的麻木,“就是……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橙子,你还记得吗?”
眼前的金毛皮毛油亮,黑色眼睛盛着水光,长长的耳朵垂在脸侧,乖顺地在主人脚边轻蹭,它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嘴里停止了之前的“嘤嘤”声,只时不时动一动下巴。
“他要是知道我叫他橙子,肯定又得嘲笑我前后鼻音不分了。”左昶抚摸了下狗头,叹息着出声:“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许是这句诗被念了太多次,橘子在这句话说完后就轻轻地哼了一声,仿佛在回应主人。
这声轻哼尾音弥散干净,满室寂静,凌晨的星子淡了光亮,玄关的一隅都要被神遗忘时,呓语般的声音才接着响起。
“我找了,找了他好久啊……从沣海到吉城,我找了……好久好久。”
“明明……明明他才陪了我一年……”
“诗里说:橙黄橘绿是一年里最好的景……写得真好啊……”
…………
家养的小动物有时候比人更能感应情绪,橘子在这低落的气氛下不再任性,只默默地趴在一边。
左昶一直觉得自己喝不醉,现在却觉得周身酒气蒸腾,熏得他意识黏糊。
他好像第一次喝醉了,瞳孔涣散在空气里,“橙子现在长得好帅啊……不对,他以前就很帅,应该说他现在长得比以前更帅了。”
“我不知道他还会打架子鼓呢?还组了个六人乐队,他朋友真多啊。橙子长大了……他壮了好多,也高了一点,他,现在是个成年男人了,还是个很有魅力的成年男人。今天酒吧里可多人喜欢他了。”
“只有我,还一直长不大,还一直站在原地。”
“我连体重都和高二那会一样……”
……
“橘子,我……看到他现在过得很好,我挺高兴的。”
“真的……”
左昶眼神重新聚焦,他垂眸看向趴在脚边的温热,发现橘子的脑袋已经彻底耷拉了下来,只剩下眼皮一翻一翻的,憨态可掬。
左昶在心里轻笑,这个傻子,它还从来没有熬过这么长的夜呢。
“唉!要睡回你的窝里睡。”左昶拨动金毛的长耳朵,动了动靠着换鞋凳的腰,“我也要去睡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换鞋凳是左昶亲自去家具城挑回来的,丹麦进口、干邑色、贵得在他读研时看来仿佛在抢劫。
购买过程也可以称得上是无厘头。起先是去买餐桌的,但左昶进家具城没多久就全款买下了这款Afterroom,只因为导购提了一嘴这款设计背后所谓的灵感哲学——简约与诚实。
当初段榆听到这个理由后沉默了好一阵,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这就是如何用五个字让一个男人为我花几万?好想让我傻子妹妹段珍珍拜那位导购为师啊。”
左昶:“它还设计得很符合人体工学……”
段榆:“……它明明连个靠背都没!”
正是因为这段购买经历,这间房子里到现在都没有餐桌,他偶尔的外卖也都是在茶几上解决。
再合乎人体工学的设计被长期错误使用后都会硌人,左昶挺了挺一直悬空的背,只觉得一直靠着凳沿的肩胛骨被挤压得火辣辣的疼,但尚在忍受范围之内。
橘子大概是困懵了,它忘记了自己被关一天的委屈,被主人一推就摇摇晃晃地往狗窝去了,头都没回。
没了听客,左昶也准备休息了。
他单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那被松开的肩胛骨却突然疼得厉害,一个踉跄后,左昶站起身来,只觉得背后的的痛好像是从骨缝里牵扯出来的。
缠缠绵绵,愈演愈烈。
这一阵疼直接越出了左昶的承受阈值,让他根本直不起背,还无意识想落泪。
自己真的是……糟糕透了……
他在原地收敛着思绪,用曲起的指节顶住腰椎才觉得好受点。
左昶连卧室都没进去,只囫跄吞枣般咽了两颗胃药,又把闹钟往前调了二十分钟,留出明早洗澡的时间,就合着衣服在沙发上睡了。
仓促的入睡依旧避免不了梦境的侵扰,左昶几乎是一沉入夜里,就做起了梦。
沣海的气候一贯湿热,一年里最低温也不会跌落至十五度。这也导致沣海海水表面温度一向高得惊人,特别是日直射的夏季,水里根本泡不得人。
所以左昶很喜欢游夜海,正因为这样的经历,他往常梦里的海总是张着黑洞洞的大嘴,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往他身上盖,直到他呼吸不畅,从梦中苏醒。
可这次的梦,却处处透露着奇怪……
时间还是夜晚,地点仍是海面,只是今晚的夜,太静了。
斜月沉沉,月色倾倒,不吝啬地溢了深黯海面满捧的银,微风一拂,沉鳞枕着潮、流着浪,海雾笼着月、饮着寒。
左昶在水里熟练控制身体旋转,耳朵和眼睛不时收集着周围的信息。
海浪触礁时发出冲刷与剥落的声响,海天在暮色中真正融为了一体,云气弥漫地像是一个透明躯壳,而其中被包裹着的人就重回了胚胎时候,温暖、安心。
梦境如此和煦,左昶反倒不太满足,他调整了一下呼吸频率,脚下踩了踩水,调转重心潜入了海里。
现实中在夜晚的水里根本无法视物,但这次的造梦者似乎对左昶格外好,水底清晰地仿佛给他戴上了一层瞬膜,能用裸眼窥探到这幕光怪陆离,是微微扭曲、却很奇妙的幻觉世界。
水抵住鼓膜,有很钝很闷的压力,隔绝了其他声响,是绝对安静的区域。
月光跌进软的海,在天然的幕布上投映细小的光斑,左昶再往下潜,月光消失,但水底还有光亮浮现,有巨大的吸引力。
左昶想:那可能是珊瑚和珍珠,也可能是沉船与遗族珠宝。
刚想继续潜下去,身后的洋流倏地传来激烈的涌动,一阵不规则的波动下,他不可控地往旁边摇荡。
呼吸乱了,还想潜下去的念想被一瞬间打断,顾不上是什么掀起了波澜,左昶翻身转向,直直往海面上浮……
海面上似乎还能感受到溅射浪花溅射的遗韵,无尽的蓝黑色激着扑向岸边,剔透的气泡从水底向上四散奔逃,像被关了很久瓶子的小虫子。
这四周不再像之前那般平阔,岸边出现了沙滩和礁崖。适应了一下光线,左昶顺着波源仰头,发现那有一处高伫岩崖,崖边的草无风自动,应该是有人或者什么从上面跳下来了……
渐渐地,那处涟漪散尽,海面恢复了平寂,可那刚刚引起响动的人或事物,就这么消失了……
正当左昶等得有点不耐烦时,沉在水里的脚踝却被人轻轻触碰了一下,随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海底却突然浮上了一个人,擎着他的腰身,一把把他托出了水面!
“橙子!?”水花模糊了左昶的视线,他往后耙了一把额发,使劲眨眼分辨出眼前人的身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