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碎碎念念

十三年后的某个夏夜，左昶又一次见到了谌律时，在苘城昭新区玉兰路47号融贯恋城3栋·AOI酒吧。

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这个地址刚在一个小时前被发到他的手机上。

左昶有一个小癖好，这么大了也没改过来。就是独自找一个地方或者一样东西时嘴里会不断重复，直到达成目标。

刚刚导航时，他就一直边开车边念念有词，念的“词”刚好就为上方的地址。

嘴边念了几十遍，藏在路边的酒吧被他找到了，心中念了千万遍，人也重逢了。

二楼卡座是早就定好了的，左昶入座的时候，甲方和乙方的重要人物都已经到齐，倒是他这个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来得晚了。

“AOI”酒吧周围所有停车场爆满，他在外面绕了好几圈，才在路边寻了个空档停车。

要问为什么来酒吧还开车——白天他被临时下放到别的区出差，傍晚结束时连喘气的机会都没给，就被通知晚间“AOI”谈合作，生产队的驴都没他忙。

饭局不合理但合情的规定，但凡来晚，自罚三杯。这一桌不下十个人，就是三十几杯。

左昶没有托词，连声朝上座道歉后，利落地挽起袖口把桌上排成长溜的酒倒进了喉管，看得一旁的小志心惊肉跳，生怕才带了他几天的师傅就地与世长辞。

这个合作已经磨了快一个月，两方的人都混了个脸熟。眼下就差临门一脚，双方都精疲力竭，不想再出什么岔子，是以众人看他这样爽快，都收起了为难的心思，或噙着笑或招呼他坐下。

况且左昶这人一笑就祭出一双深深的酒窝，青涩与成熟浑然一体，是面无表情时不曾显露的好颜色，惹人不忍苛责。

酒开得各型各色，西点简餐散了满桌，还有果盘零嘴见缝插针。左昶随意扫了一眼，这一桌起码得喝掉自己接近三个月工资，再一觑他们一部此次项目负责人韶晋的神色，便知道今晚Galaxy对于这个单子的了结是势在必得的。

Galaxy，中文名宇宙岛，近几年物联界横空出世的新锐科技公司，主从事嵌入式工业计算机及自动化控制系统设计、开发、销售等方面，产品应用涵盖奇广，上至军工、金融、网络安全、医疗器械，下达音响、咖啡机、电饭煲。

左昶在心内暗叹世风日下，连严肃的科技公司都要来堕落之地谈合作了。

当了这么多年乙方，左昶深深明白自己这一行的现状——甲方负责给钱、找茬和变卦。乙方负责明确需求、挖掘需求、业务建模、绘图、明确业务流程、系统架构设计、功能实现、测试、编写使用手册以及…………

忍受甲方爸爸的所有不合理要求和讨价还价和任性和无理取闹和变脸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的程序都走完了，左昶捂了捂还没什么大动静的胃，寻思现在应该是到了甲方任性和无理取闹这个环节了。

换而言之，今天只要他们伺候对方吃好、喝好、玩好、睡好……今晚之后，他们项目组就能暂时性“钱利双收”了。

连着一个月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时，现在心里除了“速战速决”四个字，不作他想。

“左哥，”小志轻轻碰了下左昶的手肘，眼神示意他看下手机。在酒吧里对话基本靠吼，但这桌是来谈事儿的，显然不适合吼着聊私事。

对话框里地址的下一条就是小志发来的新消息，左昶点进去，是在问他喝了这么多有没有事。

左昶左手单手打字，速度奇快——“没事，我能喝。”

这句话是实话，因为他长这么大，记忆中还没有过自己喝醉的经历，也正是因为这样，28年的岁月里，他趁醉酒撒野的权利都被无情剥夺了。

不论灌下去多少，他的神经系统都无比清醒，如同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眼睛瞪得像铜铃……

但喝多了胃涨、喝急了也胃痛，陪着甲方爸爸们觥筹交错了几番，左昶也有点顶不住，叉了几口牛肉进嘴，想着多少能让胃里中和一下。

这家酒吧的西冷牛排规格不高，冷了之后口感更是韧硬，左昶嚼了几口，只觉得破了个洞的恒牙酸得很，拿舌尖顶了顶，不禁再次感叹自己命运多舛，生产队的驴吃的糠都没这么难嚼吧……

正想着趁着这次假期要不要去看看牙，肘尖被人轻轻蹭了一下。

低头一看，蓝白外壳的瓶装牛奶在他膝盖上方晃着，对方似乎找不到焦点，瓶盖的螺纹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肘尖，有点痒。

小志真不愧外号“神奇宝贝”，进酒吧还外带牛奶，此举与“枸杞泡酒”、“金银花烫火锅”如出一辙，是能入选“新世纪朋克养生”编外人员的那种程度。

左昶看向身边喝得直打酒嗝的小志，从反光的镜片后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

左昶这边一杯牛奶下肚，“AOI”也迎来了最热闹的子夜之时，刚刚靠吼还能勉强闻声的状况彻底终结。

因为吼也听不见了。

诡谲灯影突然被调暗，只有边缘的霓虹灯光在急促闪烁。刚才缠绵的萨克斯乐也换成了强劲的鼓点，砸在地上与心头。一楼大片空旷的舞池里迅速注入了人群，大家都在晦暗中随心摆动，或兴奋或落寞。

bar tender在吧台后玩弄着上下游动的酒瓶，酒瓶温顺上下左右游窜；最前方舞台扭上了几对双人舞者，耳鬓厮磨，肢体大胆地缠在了一起。

而后穿着低胸上衣的女DJ戴着大大的耳机上台，红唇娇媚，白皙的手指不时在漆黑繁杂的机器上扭着、搓着，炸出让人意乱情迷的鼓点与混音。

之前还端着坐着说着行话的甲方爸爸们终于放开了自己，没喝趴的都三三两两拉着去了下方舞池，座位空出了一大半。

再一看甲方主要“找茬人”陈经理，怀里已经抱着一个长发女人进了包间，左昶自后看去，只能看见他一个油光光的后脑勺。

而本方项目经理已然不知所踪，不知道是不是也混到下方舞池里去了。

小志歪倒在了皮沙发上，脖子没找到合适的姿势，头点如啄，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摇摇欲坠。

左昶帮着扶了几下无果，最后还是帮对方取下了眼镜，没找到眼镜盒，只能扯了几张餐巾纸包好镜片收进了对方的背包里。

就算全桌空无一人，左昶也没法回家，因为作为一个懂事的员工，他得留下善后。

他梭巡四周，无声地打量起这家酒吧来。

这家酒吧装修兼具后工业时代风格与乌托邦风格。残缺柱式和断裂拱券相得益彰，混合、叠加、错位，好似能把外世充斥的不堪通通扭曲掩藏；而在折角与抬眼处尽可能使用镜片，玻璃等建筑材质，对这个空间加以延伸，仿佛所有紧闭的欲望与背德能在这里尽情释放。

既是一种很反派的呈现姿势，也是这个城市对深夜不归的一种默许。

桌上有几瓶还没开盖，估计是被嫌弃不够烈或低价。

左昶自顾自挑了瓶新酒打开，灯光中，染上绮丽色彩的液体倾泻而下，于空气里焕发出浓郁的杜松子和柠檬的香气，在一干烈地如同二锅头的烈酒里属实是一股清流。

年轻的男人在暧昧色调下仰头，酒液甫一沾嘴，鼻尖与杯壁的缝隙里被人塞进了一小枝迷迭香，浓郁中夹带着辛浊，革质叶片擦过，带来轻微的刺痛。

“Black Robin怎么能不加点‘海露’？左。”在他耳边说完后，韶晋慢条斯理坐下，拎起刚刚打开的黑白渐变磨砂瓶倾酒入杯，才喝了一口就蹙起了眉，“‘Black Robin’还是太绵，水果糖似的，肯定不是我点的。”

他对酒吧的环境适应地很快，说完拿起金色小铲子从桌边的冰槽里铲出几块碎冰加入杯中。

他们这个部门一贯沿用国外母公司的“工程师系列”模式，分了一二三部，但部门下倒没有常设职位，只是根据能力差别分成不同等级而已。换而言之，就是没有预设的工作界限，面对工作任务说你行你就行，只要能解决问题就好。

是以大家私底下之间较为平等，说话也没有多明显的上下级界限感。

但左昶一向谨和本分，从不越界，他没提自己刚刚挑酒的时候压根没看是“Black”还是“White”，只看了个后缀“Gin”就开了，提了点音量：“之前喝的太烈，现在正好拿点水果糖压一压。”

“是啊，”韶晋松了领口往下的第三粒茶蝶贝扣，“所以我刚刚都去洗手间抠出来了。”

左昶盯向杯里的迷迭香，一阵无语……

韶晋看他垂下的眼神，嘴角遣出一丝会意浅笑，绅士往后一靠摊开双手，“我洗了手的，迷迭香也是吧台冰盒里顺的，不是地上捡的。”

加了冰后还是不尽人意，韶晋“啧”了一声后放下岩石杯，“琴酒还是Archie Rose带劲儿，尤其那股芹菜味儿，回韵悠长啊……”

左昶内心：“英文听不清啊！经理，你能不能大点声……”

垂死“醉”中惊坐起的小志：“芹菜……什么芹菜？‘AOI’还卖芹菜？”

醉鬼嘴里的“芹菜”话音一落，底下的DJ舞曲结束，突然接上了一阵骤雨般的急促鼓点，这一连串声响一听就是鼓手随手甩的，肆意无妄地很，可这股恣意又不失专业水准，勾人心弦。

在外人视角来讲，只会觉得对方帅呆了，酷毙了，简直无法比喻了……

果不其然，底下还没等鼓点结束，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燥热的混杂呐喊，间或还夹杂着女孩不矜持的尖叫。

左昶从扭曲重叠的柱杠涧中窥去，只来得及捕捉到追光中举起的一只手，骨节错落嶙峋、青筋蜿蜒匐于腕间，遒劲、突出，如王小波所说的“北方冰封悬崖上黑岩石中一缕金子的矿脉”。

这是一双完全点醒他沉睡记忆，完全成熟了的，男人的手。

但只这一只手，左昶就能确定——他又见到了谌律时。

*************************************

缚一喜欢的给作者收藏评论呀！打赏一下！跪谢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