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东西已千秋（二）

梦境重回白昼，目之所及是汜水关青灰色的高墙和层云叆叇的苍穹，凛冽朔风扬起垛堞上鸦青色的旌旗。余化看到了那时的自己，那黑甲银枪的汜水关副将，意气风发，骄傲张扬。他也看到了那时的余元，还是如火的大红道袍，还是如墨的眉眼，然而此刻不见了蓬莱岛上的洒脱，只有满面忧思。

“成汤命数如此，你何必为帝辛的天下枉送性命？”

“徒儿身为汜水关副将，战乱已起，怎能袖手旁观？”

“殷商社稷不保是天命，你一人之力如何与天道争锋？你修道多年，怎会不知王朝更迭本不由人？”

“徒儿懂天行有常，师父却未必懂徒儿心中所想。世人道纣王无道，但他于徒儿终归有提携知遇之恩。徒儿守汜水关多年，就为他最后守这一程吧。”

余元没有再说什么，眉宇间渐渐浮起从未有过的悲戚和失落。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孩子不见了，对自己恭谨谦和但也无话不谈的少年也不见了，人会长大，会为了心之所向不惜与最亲近的人立场相左。

苏棠静静看着身边的余化愈渐痛楚的神色：“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你师父没能劝回你，你在战死之后他为了给你报仇也上了战场，最后为陆压道人所杀。”

“那都是你师父害的！是杨戬化作我的模样去找我师父骗了化血神刀的解药，才致使我战败而死。”余化即刻双眸通红，凶煞之气萦绕了全身，“我一时失策放弃化血神刀被杀，可若非杨戬诡计多端，师父又怎么会因我卷入封神之战？”

苏棠轻声一叹：“这就是你的心魔所在。”

汜水关风声淅淅，日色昏黄。余化看到自己一把方天画戟横在西周大军阵前，金铁铮鸣中做着最后的抵抗，终于……三尖两刃刀刺穿了胸膛，血泊里他的眸光堪堪黯淡，一道浅淡的灵魂飘离了躯体，带着不甘和怨恨往封神台去了。

“你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些？！不是说带我回到我最想回去的地方吗？为什么是汜水关？为什么是这一战？”

余化紧紧攥着苏棠手腕吼着，对方却仍是淡定自若：“我掌握的是聆心术而不是控心术，你放不下的仇恨、怨怼、恐惧……在回忆构筑的世界里随时会毁了你所爱与珍惜的。”

余化放开了她，颓然道：“对不起，苏小姐。是我没控制好心神才跌到这一幕。”

“你以为这一幕已经是这场旅途的终点了吗？”

苏棠略带嘲讽的语气让余化一惊，随即出现的人却让他来不及向苏棠问些什么了。

那仍然是自己。漆黑甲胄，碧色披风，身骑火眼金睛兽，手握方天画戟，分明是汜水关七首将军余化，但那一脸嗜血而贪婪的狞笑可怕而陌生。

“逃避也没有用。我对你用聆心术就是来找他的——你的心魔。”

苏棠话音刚落，心魔余化已向她甩出化血神刀，利刃如血红色的闪电，直逼苏棠胸口而来。苏棠脚下发力迅疾转身，轻松避开刀刃，又反手掰住心魔余化小臂向上猛推，一个边腿踢在对方腰侧。余化只觉自己腰上一阵闷痛，不由躬起了身体。

“苏小姐，别顾忌我……若要心魔占了我的神智，不如让我和他同归于尽。”余化明白为什么苏棠那一脚占尽优势却只踢侧腰，当即不愿她或者自己被心魔束缚了手脚。

“你说得容易！”苏棠一边连续晃身避开心魔余化凌厉的攻击，一边数落满脸焦急和愧疚的余化，“你师祖是星君府府主，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可能放过我师父。”

心魔余化得意地开口：“你这丫头瞻前顾后的，可一点儿不像你师父。”

灰黑色的烟雾遮掩着一面幡旗向苏棠冲了过来，苏棠扔出一方绣帕将它打回了心魔余化怀中，烟雾弥漫了一会儿才散去。

“戮魂幡？”

“苏小姐说对了，你用手帕抵挡也很聪明，闪躲的话被雾气碰到会很麻烦~”

“萧萧姐送的绣巾就这么撞裂了，心疼死我了。”

余化眼看着苏棠和自己的心魔缠斗，看她把在灌江口郊野和杨戬对练过的招式一一展现，被杨戬批评跑了范儿的翻腰撩腿出现了好几次，优美流畅又干净凌厉，看得余化紧张之余不禁羡慕起来——难怪杨戬会收她为徒，战斗中比平日习练做得好，这样的武感和心态哪个当师父的都喜欢。他几度想帮忙却插不上手，每次他上前苏棠都有意逼退他。

“苏大夫多少次恨天道不公，哪次从天官手中救下凡人你不是情形惨烈？何不入了魔道灭了这天？”

“蛊惑我不是你的目的，你是他的心魔不是我的。”

“那苏大夫可知，我为何蛊惑你？”

戮魂幡的黑雾遮了所有人的视线，苏棠周身升腾起冰蓝的光柱，黑雾隔绝在莹莹辉光之外。对战中的两人都没有动作，只是自身法术和截教绝世法宝的僵持对峙，可是余化却清楚地听到了苏棠的声音——她在唱歌，活泼明快的青州小调。

蓬莱岛于他也好，于他师父也好，都太过遥远，但人世千秋风土变迁余元一直看着，青州的民歌曲艺余元更是从没落下。余化甚至觉得，封神之后这数千年，若是没有他们师徒时不时研习人间时兴歌曲，怕是不知想自毁元神多少回了。

苏棠此时唇齿未动，应该是用法术将心里的曲调传出来了，只是再强的法术，传歌时也摆脱不了施术者的原声。余化不得不说，苏棠父母给她的嗓子实在……太一般了，她唱得仅仅是都在调上，声音是一点儿都不会控制，用余元的话说就是“扎得慌”。

然而无论苏棠唱得有多不尽如人意，余化也不知不觉中陷入了那旋律之中——星君府的岁月自是漫漫无边，不比蓬莱岛的逍遥也不比汜水关的恣意，可是余元未曾怨过他，只是时不时让他在明朗轻快的曲调里再做一回当年无忧无虑学艺的少年。封神非所愿，所得非所想，可是发生的终归是发生了，至少他有过最好的往昔，现在也还有师父和师祖，只要大家还在，就什么都来得及。

余化心思翻涌间，心魔手里的戮魂幡开始抖动，渐渐握不住了， 额上猩红的魔纹也堪堪黯淡。余化分明感到心魔的力量在减弱，却见那双血红的眼睛骤然迸发出更刺目更嗜杀的光，化血神刀划出漫天血雾，是魔气消散前的拼死一搏。

“我知道你为何要蛊惑她。”余化拔出自己的化血神刀静静指着心魔，“虽然梦境是我的，但她毕竟是聆心术的主导者，她的心智会影响到我。你要让她分神，无暇唤起我和你不同的那一面。”

苏棠如释重负般收了传歌法术：“我收回你是笨蛋的话。你这么快就想通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心魔是你的夙念所生，而在于你心里终究有光明的一面。”

“你们高兴得太早了！”心魔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封神榜束缚下的日子，你真觉得好吗？被昊天上帝所驱使，你们修仙之人的风骨呢？你自己上了封神榜就算了，你还拖累了你师父！你不想回到蓬莱岛上的时光吗？”

“不要听他的！”苏棠注意到余化微微动摇的眼神，急忙喝止。

余化及时收回了心神，但心魔在这瞬息之间得到了喘息，转眼化作尘烟隐去了。心魔的化血神刀在最后一刹那放出无数红色电光冲向两人，余化以手中之刀化解，苏棠一个干净的剑花打碎了电光，却被震得胸口一痛，一股腥甜涌至齿间。

“苏小姐！”

“心魔不会伤害宿主本人，但是……”苏棠费力调息着，没有责怪余化的意思，但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但是会全力攻击施聆心术之人，因为这是阻挡他甚至消灭他的人，既是魔，自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你怎么还不明白……”苏棠算是知道何萧萧面对余化为什么总莫名其妙生气了，她俩对笨人都没什么耐心，“能消灭心魔的是你自己，不是我。这次虽然让他逃了，但你也重创了他，他的力量被严重削弱了。”

“你们俩倒霉孩子出不出来？！”

玉鼎真人怒气冲冲的声音响彻他们耳边，苏棠不禁脸色一苦。

“丫头你再不出来，贫道就要削你师父了！”

余化一个头三个大地看着苏棠：“你倒是带我出去啊。”

“我这不是出不去吗。”

余化想不到苏棠居然破罐子破摔，手臂一伸直接侧躺在地上了。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出不去，咱们好想想办法啊。”

“和你的心魔对战损耗了元气，刚才又被他伤了，法力暂时不够用了而已。”

“也就是说，咱们除了原地歇着，也做不了什么？”

“对啊~”

余化无奈望向已经重归晴朗的天空，摸了摸身下的细沙——他们又回到蓬莱岛了，这白沙还是小时候的触感，细腻柔软。

“可是你出不去，玉鼎真人就要收拾杨戬啊。”

“我觉得师祖不会把师父怎么样，但等我们出去了，师父应该会削我。”

余化想不出来对苏棠近乎宠上天的杨戬会对宝贝徒弟严厉起来，但想到了余元与他殷殷相对之时。蓬莱岛上，汜水关前，星君府里，瑶池之中……温柔的，急切的，无奈的，严厉的，若真入了魔道，往后余生，那些就都是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