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东西已千秋（一）

昔年寒角关山满，歧路东西已千秋。

这暖玉腰佩真精致，不愧是杨戬的手笔。吴家小馆里何萧萧转着茶盏等着苏棠点的那盘辣椒鱼片，在苏棠接过杨戬亲手雕琢的玉佩时开始思索那莹润清透的饰品该配怎样的衣装，自己有多少发挥的余地。

“师父说是给我一个小小的奖励，可这雕工要花很多时间的。您这几天在房间里叮叮咣咣的是为了它啊~”苏棠抚摸着腰佩圆环中间半躺着的小猫——碧中透蓝的冰种翡翠被雕刻成了茶花下玩耍的猫咪，圆环一圈宛若给了花与猫一个温馨的小园，月白流苏和丝绦衬得玉色更是柔和。

“它还可以作护手。”杨戬手指拂过，玉佩即刻变成了一副银丝软甲护手，小猫抱着茶花紧紧贴在手背的位置。

苏棠想到若真戴着它打架，拳掌晃过对手眼前，对方一边招架还要一边看捧花玩闹的猫咪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还笑？和为师对练，手背撞到三尖两刃刀刀柄上多少次？让你戴护手你又嫌戴了以后转剑不灵活。这回有了从腕骨到指根都十分服帖的护手，没理由了吧？”

“它真的好贴手啊。”苏棠握了握拳感受着软甲的韧性，又把护手变回腰佩，捏着小猫的耳朵似是喃喃自语，“那它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呢？是翡翠环佩还是银丝软甲呢？”

杨戬随手弹了一下玉环中间的茶花：“它的本体，就是一只心有花开、眼中满是蝴蝶的小猫。”

苏棠倏然一愣，又将玉佩在脸颊上贴了贴，若有所思地对杨戬微微勾起唇角。

“你觉得为师说得不对吗？”

“我是觉得，您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单纯快乐，温柔明朗。”

“你心里不也一直住着一个小女孩儿吗？”

“对，所以你俩都很幼稚。”玉鼎麻利地向火锅里倒起了鱼丸和虾仁，本想对杨戬流露一个嫌弃的表情，一眼瞥到余元酸溜溜地瞄着苏棠手里的佩饰，旋即决定改变嘲讽对象。

“别看了，想要饰物找你自己师父去。余元的金光锉可比杨戬那把小刻刀适合雕琢多了。”

“我可不需要这玩意。好看是好看，但太娘们了。”余化想捂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愣愣看着一桌子人齐刷刷地甩给自己锋利的眼刀。

“呃……真君此物，本来也是为女孩儿所制，余化失言。”

杨戬懒得和他计较：“对余元来说，琢玉并非难在刀法，而是难在绘制画样。孤辰星君若有心向他讨要配饰，还是自己画好图样给他吧，不然……”

说到这里杨戬注意到了苏棠有些八卦的神色，顿了一下又道：“不然星君可能要戴着像老鼠的蝙蝠，或者像麻雀的仙鹤。”

不等苏棠想象余元的画技，就见余化已是似哭似怒的模样：“真君一手丹青妙笔不假，但如此讥讽我们师徒也太酸刻了吧？”

“实话实说而已，不喜欢听何必来灌江口？

“又不是我想来的！”

“哦，那就是说，真是余元让你来的？”

“是又如何？星君府又不是只有我来了。”

余化又是一副“捂嘴也来不及了”的表情，何萧萧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从两排牙齿之间对他咬出一句：“你们可真不把司法天神当盘菜啊。”

无视众人复杂多变的神色，何萧萧飞速从火锅里捞出一堆鱼虾丸子盛了满满一碗推给余化。

“吃饭吧。可别告诉我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那余化多谢何仙君了。”冒尖的一碗食物里至少一半是煮得半生不熟的丸子，甚至丸子心还带着冰碴。余化感受着牙齿在瞬息之间经历冰火两重天，心里憋着气却没有证据何萧萧是故意这么盛菜的，就像他没有证据杨戬现在这样是存心的——

“小棠，虾和贝熟得最快，先把它们拣出来吧。”

“你挑的那个沙蛤，加点儿醋更好吃。”

“这次的鱼片对你来说可能辣过了，在菌菇汤里涮一下吧。”

若非亲眼所见他也实在难以相信——打过不知多少恶战的苏棠，吃起东西来竟然全都听杨戬的，师父让吃啥就吃啥，让怎么吃就怎么吃……难不成拜师之前的那几千年她不会吃饭？这个问题余化没机会问出口，因为席间只要他想说话何萧萧就奉上一大碗菜。好在后来盛给他的都是煮熟的东西了，再吃外烫里冰的丸子余化都不能保证自己不打人了。

此番来灌江口除了这顿极其别扭的火锅，余化倒也不是一无所获。杨戬像故意气他一样，带苏棠在湖面练水上战法也好，听她弹琴练筝也好，都直接告诉余化不用鬼鬼祟祟跟着，坐在边上观望就好。

在杨戬面前，阴谋都会变成阳谋。这一点余化在封神之战中就领悟透彻了。与其在杨戬这里在乎心思被戳穿有多丢面子，不如既来之则安之，看他们师徒在水波粼粼的湖面上对练也不错。

“提气发力没错，但转起来的瞬间要把气息放下来。”

“这招打出来，你要刻意推我才能借上力，你现在是只打不推。”

“这次推是推了，但是有点儿犹豫，再果断一些。”

“停停停，这个翻腰撩腿攻击已经跑范儿了，就着歪范儿练下去今天前半程的进展全部作废。去弹会儿琴换换脑子吧。”

筝声渐起，郢曲清音回荡在青山秀水之中，蜀中景致似是更为鲜活明丽。余化想起那日在经历司，苏棠的筝曲也是这般清越婉转，只是那时她警惕着经历司动向，弦声不似这般悠然自得。然而他无法像此时悠哉对弈的玉鼎和杨戬一样静心赏曲，苏棠的琴音对他来说情绪太过激烈，无数过往被乐音铺展在眼前，砥砺心间不止不休。余化也不解，明明是一样曲声，为何他与旁人听来却是不同心思？

“乐本无心，听者有意。”

不知何时筝曲已经停了，余化还沉浸在琴声勾起的回忆里，苏棠走到他身边不轻不重地提醒时他竟被吓了一跳。

“你好像很听师父的话啊。”余化没有躲避苏棠坦然的目光，但也岔开了话题。

“他说的都对啊，我当然要听啊。”

“那如果有一天你不认同他呢？”

苏棠愣怔了一下，显然没有想过如此情境，思索了一会儿应道：“如果他不能说服我，我应该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和立场吧。”

“如果坚持你自己，会导致你失去他呢？”余化抬头望向冬末的天际，眼中不自觉泛起一层雾气，尚未察觉自己已将心里的落寞和苍凉尽数写在脸上。

“你这样子不大对。”

余化未及反应，左腕已被苏棠右手抄起，刚想问对方意欲如何，苏棠左手就与他掌心相贴。一阵天旋地转，他在恍惚中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双眼，却不见了灌江口郊野的湖光山色，而是置身于碧海萦绕的仙岛。烟水横波，鸥鹭徘徊，浪涛轻柔拍打着细腻的白沙，层层海树在风中轻吟浅唱。

“你……你这是……带我来了哪里？好熟悉，但似乎只在梦里见过。”余化急火火地质问身边神情自若的苏棠。

“我只是带你回到了你内心最渴望回归的地方。”

“聆心术？”

苏棠颔首：“你听曲的心绪波动如此之大，聆心术又轻而易举地带你回到了故乡，也许你觉得这意味着自己心志不坚，但事情有另外一面——这至少说明你的心是活着的。”

身着大红道袍的男子缓步而来，黑发如墨，长眉凤目，遍身金色的丝绦在海风中扬起，明朗炽烈又不失仙风道骨。

“师父！”

余化想冲上前去与梦境中的余元相见，苏棠却伸手拦住了他：“聆心术所见之人，是你记忆的投射，也是你心结的投射。他如何对待你，不是术法能控制的。”

“我明白的……”余化苦笑，“这蓬莱岛是假的，那这封神之战以前的师父——蓬莱岛一气仙余元，自然也是假的。可是来都来了，苏小姐就让我当他是真的吧。”

苏棠静静放下了手臂，澄澈的眼波漾起微不可察的无奈，就随余化迎着余元走去了。哪怕是梦，谁又不想翻越时空阻隔暂且沉浸在最留恋的时光呢？

“师父。”余化局促地拱手行礼。

余元满脸疑惑：“这位仙友弄错了吧？贫道的徒弟在这儿啊。”

“师父，师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小兔撒欢一般跑了过来，两只小脚沾满了细沙，半截衣袖湿透，脸上却兴高采烈的。

余化呆愣地看着幼时的自己向余元打开手掌，献宝一样让师父看他拾取的贝壳——五颜六色，或完好或碎裂。目光顺着孩子的视线移到余元脸上，那宠溺的笑容让他瞬间从鼻腔酸涩到胸口。

“师父……”余化试着搜寻儿时的记忆，终于挖出曾经以为刻骨铭心而今却生疏的一幕一幕，神色不由愈发黯淡，“徒儿幼时……不仅喜欢捡贝壳，还喜欢垒沙堡，在海边玩起沙子来经常废寝忘食。所以师父授予徒儿的第一个防御类法术，其实是防晒。还有，贝壳往往是退潮的时候更多更漂亮，徒儿有一次忘了潮水上涨的时间，拾着拾着发现海水涨潮，自己被困在一小块礁石上回不去了。师父虽然为此责罚了徒儿，但也不得已，比计划提前三年传了徒儿履海行江之术。”

余元的面色从惊疑到舒怀，最后放声大笑：“看来你真是化儿，不过是多年以后的，想不到你日后生得如此俊俏~那这位姑娘是？”

“这是徒儿的朋友，是蜀地的一位散仙，苏棠苏大夫。是她施展溯回之法带徒儿回到从前见到了您。”

苏棠合掌躬身，不卑不亢地行礼：“余前辈。”

“苏姑娘不必客气。化儿既然求你带他回来，一定是他长大后发生了什么让他有了心结，放不下过去又太担心将来。”

“余前辈不问问他吗？”

“不问前路吉凶，但求无愧于心。”

平静的海面忽然波涛汹涌，晴朗的天空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柔和的海风刹那换作狂风骤雨。海鸥凄厉的鸣叫撕破浓云，又淹没在惊涛骇浪之中。

“你心神动了，快静下来。”苏棠狠拍了一下余化后背，看着他茫然又酸楚的目光，语气不禁越来越急，“如果你陷入最难过的回忆不能自拔，你的心魔会把现在这些全毁了的。蓬莱岛，余前辈，小时候的你……都不会幸免。”

余化还是沉浸在记忆里兵临城下的汜水关，泪流满面地问道：“这些不是我内心深处珍藏的吗？只要我没有忘了它们，还可以看到的吧？”

“那是以后！现在你最珍视的过往只能消失了，咱们要提前面对你的心魔了。你个笨蛋气死我了……”

轰鸣的雷声充斥了余化的耳朵，他没有听到苏棠最后的话；骤然落下的夜色隔绝了他的视线，不甘心地伸出手试图攥住蓬莱岛的景色和对他疼爱有加的师父，却只看到苍穹上点点惨淡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