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飞鸿踏雪痕（二）

如果是在封神之战以前认识何萧萧，余化应该是非常喜欢和她相处的。因为在他看来何萧萧其人不是一般的讨厌，和她在一块儿有度日如年之感，每每和她打架斗嘴，余化都会感觉自己活得又长了一些。可是封神以后，不老不死，再跟何萧萧这么讨厌的人相处，还不如诛仙台上走一遭。偏生何萧萧又是个行踪不定的，余化以为她下界去散心了，结果她捧着刚织好的云锦来星君府了；以为她在做衣服，结果她不知何时追着他来灌江口了，而且还穿着一身榆叶梅……不对，是绣满榆叶梅的鹅黄色裙装。

余化眼里的天界第一铁律——每次何萧萧把蔷薇科花朵穿身上，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何仙君没正事吗？追着我做什么？我来灌江口和你有什么关系？”余化一身素袍，头戴深蓝巾帽，配上不起眼的相貌，和凡间的书生并无两样。此刻他极力加快脚步却还是不能甩开何萧萧分毫。

“上次害得棠棠被杨戬说了的就是你小子吧？你们星君府和真君神殿怎么掐架我不管，你们怎么折腾杨戬我也不在乎，反正就你们这几头烂蒜最多给他单调的生活添点儿乐趣。但是别扯上棠棠，这姑娘不笨但是没经历过你们那些勾心斗角、蝇营狗苟，星君府也好东华帝君也好，给她挖坑前先问问我的梭子。”

两把长约二尺的玄铁梭子在何萧萧手中划出利落的弧线，然后就是在余化头顶和后背又戳又敲，虽然不重但也绝不好受。余化身法不如她快，躲是躲不开，被敲得又十分憋屈，终于忍不住拔出了化血神刀。红色光芒瞬间横在何萧萧身前，下一瞬长刀却夹在了两把交叉的梭子中间，余化压腕、掰肘、向后猛抽，都无法撼动那双梭子。

正气恼间，何萧萧生怕气不死他一样，如见了甜点的孩童般盯着化血神刀：“哎呀，这把刀好啊，稍微改改就适合裁衣服了～”

“何萧萧！”余化一声怒吼拔出了化血神刀，金属摩擦的声音像好多只老鼠被踩住尾巴发出的尖叫。街上行人为两人侧目，一见凶神恶煞的余化和笑盈盈的何萧萧，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阵又视若无睹了。

杨戬是知道余化跟了他们一路的，当然也知道何萧萧同样跟了一路。要问他心中如何想他也很无奈——玉鼎真人、苏棠、他自己、哮天犬，三人一狗逛街逛得好好的，还想之后去吴家小馆吃个火锅，后边偏要跟着两个又吵架又打架的。苏棠还毫不掩饰想拉偏架，两次转身欲飞奔而去。

“回来。随他们闹，只要没惹到我们头上就不用理会。”杨戬第二次拽住了苏棠袖子，另一只手的折扇仍然缓缓摇着，苏棠被他施法托了起来，双脚飘离地面三四寸，又被轻飘飘放置在一个小吃摊前。

“我怕萧萧姐吃亏。”

“谁吃亏还不知道呢。”

苏棠回头瞥了一眼左跳右跳躲避玄铁梭子的余化，对师父的观点深以为然。

余化终于与何萧萧拉开距离，怒气冲冲地瞪着把梭子当焰火棒把玩的女子：“你身为织造仙君，不好好做衣服，一天到晚竞琢磨打架？封神之战以及此后数千年，和杨戬有仇怨的人多了，盯着他宝贝徒弟的可不止我们截教中人，何仙君难道要一一教训吗？”

“喂，谁告诉你做衣服的就不能削人啊？棠棠还是治病的呢，不一样战力惊人吗？哎呀～你刚刚倒是提醒了我，虽然能打过棠棠的人三界内不超过一只手，但是想给她设局让杨戬和她生嫌隙或者让杨戬自乱阵脚的，应该三双手也数不过来。”

何萧萧如杂耍艺人一样抛着梭子，视线投向灌江口街巷上熙攘的人潮和临风斜矗的酒旗，桃花眼和唇角一起翘起欢喜的弧度：“孤辰星君来都来了，还是好好游逛一番吧，别辜负了灌江口的繁华。这么多神仙，也就杨戬的道场能让你感慨‘金谷俊游，铜驼巷陌’。”

何萧萧的情绪和态度向来捉摸不定，经常前一刻是怒目金刚，下一刻又温婉娴雅了，故而余化脸上也未流露出讶异，只是语气颇酸：“仙君自己想游山玩水，何必以余化做借口？何况仙君说话文绉绉的，余化粗鄙听不懂。”

“我让你逛一逛、玩一玩，是真的希望你暂时不去想那些明的暗的纷争。你本性不坏，有些事情你做是做了但不是你的本意，包括这次来灌江口。与其抱怨‘此生非我有’或‘他乡非故里’，不如眼见‘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之时就游玩到尽兴。”

“仙君的意思我懂，您可饶了我别再一会儿一句诗了……您当谁都是杨戬师徒啊？”

何萧萧以为她在和余化并肩而行逛街，余化则认为何萧萧的站位，明明就是押着他走，于是又“顺理成章”地跟何萧萧吵了起来。

杨戬听得身后一声巨响，随之传来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谁家丫头这么缺德？！跟人吵架非要砸老夫的摊子？”

何萧萧肯定是吵到兴头上拍了一下米粉摊的桌子，然后桌子就塌了……杨戬心里气何萧萧怎么到了人间还是这么手欠，继而深吸口气揉了揉眉心，拉着苏棠转身向米粉摊的方向飘了过去。

“张伯，这是杨戬的朋友，自小毛手毛脚惯了，并不是有意拍散您的桌子。看在杨戬的面子上，张伯莫怪。”杨戬一边赔不是一边塞了些碎银给张伯，“我这个朋友虽然手欠了些，脾气差了些，但人还是满好的，以后她来您这儿吃米粉，您可要拿出最好的手艺~”

杨戬塞给张伯的钱够置办十张新桌子，老者自然不再计较，只是仍然嘀咕着：“长得挺漂亮，看着也斯斯文文的，怎么手脚这么毛糙呢……”

“凡间的物件没有天界的禁折腾，你以为灌江口是你的织造府啊？”

杨戬埋怨着何萧萧，目光却剜着她身旁的余化，再开口时神情和语气又都平和下来：“不管星君府有什么谋划，远来即是客，杨戬此刻不愿与孤辰星君计较。望星君在灌江口也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哪怕是尊师余元授意。”

“真君误会了。”余化向杨戬拱手，同时瞪向看他好戏的何萧萧，弄得一句道歉的话反而说得咬牙切齿，“余化此行是来向苏小姐致歉的。上次在经历司，余化并非有意与苏小姐起冲突，还请苏小姐海涵。”

苏棠皱着眉笑了：“在经历司对星君动手是因为我以为星君是来盗窃卷宗的，我无证而为，本是无理，星君今日却来道歉……这意思是，您老人家那天真是来偷卷宗的？”

“你……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余化登时脸红脖子粗，转身要走却被玉鼎一个箭步拦住。

“哎哎哎，既然来了，也一起吃个火锅吧。若是只请织造仙君跟我们一起去吴家小馆，把你单独甩出去，也不是待客之道啊~”

余化心有疑虑地回头，见杨戬师徒和哮天犬一起笑吟吟环着手臂看向他，显然是同意了。于是不再说什么，跟着乐颠颠的玉鼎和仍然伺机用梭子敲他的何萧萧一起朝巷尾走去。

再看苏棠已经仰起脸向杨戬点菜：“想吃鱼丸和虾丸，还有冬笋，还想单独要一盘微辣的鱼片，他们家的什锦果干也想再买两盒带回去……”

杨戬用折扇在她头上轻敲了一下：“说你不挑嘴吧，次次都点一样的，就没有过新东西；说你挑嘴吧，他们做砸的菜你也照吃。还有蜜饯，买回去那么多，你自己没吃多少，大部分给病人吃了。”

“不要敲头，我不想变得更笨了。蜜饯当然要给病人吃啊，汤药那么难喝，总要让人家有个希望吗~”

看着揉着脑袋继续念叨糖果蜜饯的苏棠，余化莫名心底发酸。能被拿来搅乱心神的人，必然是本来就焐在心里的。他之于余元，应该就像苏棠之于杨戬吧。可是拌嘴调皮、表露少年心性的相处，他和余元未曾有过，应该说他未曾想过。

“有人把在意藏在心里，有人把在意写了满脸，也有人虽不明言但眼底眉间隐约而见。换作师徒相处，自然有所不同。”余化的忧思被打断，出言劝慰的却是何萧萧，“水府星君余元，本就不是杨戬那般可如朔雪凛冽也可如东风晴暖之人，但他对你未必不视若子侄。别忘了，他卷入封神战场就是因为你。”

“我也知道许多心思都是庸人自扰……”

“也不是。人也好，神也好，都是想要看得见摸得着的温暖的。修成仙境又如何？封了神又如何？谁内心还不是个孩子了……”

何萧萧说话间苏棠就在各个摊位前蹦跳着，玉鼎就自己徒弟和徒孙谁更幼稚这一问题与杨戬展开了新一轮“探讨”。余化心里无声一叹，他早忘了自己真正的孩提时代，甚至对于人间岁月的记忆都已模糊不清，不过此时市列珠玑的灌江口，浅笑笙歌里其乐融融的几人，让他不知怀念起了什么或期盼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