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飞鸿踏雪痕（一）

初阳渐升时的华山脚下，谈笑间故里衰草连芳草，一幕回忆唤起千百幕别的回忆，多少接近遗忘的旧事渐次鲜活。

“有了它，川蜀之地的花草在别处也能见到。婵婵试一试吧~”

晶莹的水球在百花仙子手中虹彩流转，让观者不由遐想水色清透中是如何繁花盛放的世界。杨婵双手捧起再轻抖皓腕，水球化作大片的水幕，澄明的帘幕里别有洞天，莹白的栀子、云霞般绚烂的紫阳倏然连绵成片。杨婵对着水帘再一抖腕，浓郁的丹桂芳香飘然而出，参差翠叶中点点橘色隐现。

杨戬没来由地对着水幕中的繁花出了神，原来三妹对故乡的一花一木如此执着吗？可是地迥天高，浮云浩渺，人往何处是故乡呢？

“真君别愣着了，帮婵婵看看——我把灌江口庭院复原得大差不差吧？”百花仙子不等杨戬回应，直接上手将他拉至水幕前，浓郁的芬芳扑鼻而来，未及再想什么，手掌就被杨婵按在了一树桂叶上。

“这么逼真的吗？”桂叶的蜡质感自指尖传来，杨戬又抚摸了一下桂树上细碎明艳的花朵，惊奇于那柔软的触感。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逼真啊？我这就是真的，捣鼓了好久才做出一个气候和灌江口一模一样的结界，又折腾了好些年才解决了一走进去就时空错乱的问题。真君就不能说些好话？”

“紫霏，我二哥这是夸你呢，任谁也想不到秦岭之北能再现蜀地的风景。”杨婵巧笑如昔，不着痕迹地为杨戬和百花仙子解了围。

“婵婵别误会，我并没有生你二哥的气。诶？棠棠来了，看上去是练完早功了，你们俩慢慢看花，我有事情跟真君聊聊。”百花仙子对迎面走来的苏棠点头微笑，苏棠惊异于水晶帘幕里如锦似霞的花海，即刻和杨婵一起挽手走了进去。

“紫霏，紫霏……当了这万花之王以后，除了婵婵，几乎没有人叫我名字了。”

一道水帘，帘里千花帘外雪。百花仙子端着绣纹繁复的广袖，扑闪着一双杏眼，轻念着明明属于自己却似是已被遗忘的名字。

杨戬的目光仍未离开那一帘水色，一袭玄衣在皓雪中猎猎扬起：“杨戬记得仙子虽然掌控世间花草灵根，但对于炼器从未得法，或者说从未有丝毫兴趣，何以做了如此精妙的手控结界？”

“我后悔做出来太晚了。”百花仙子似是答非所问，“我要是早几百年做出来，也许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至少婵婵在华山不会那么孤独。华山香客盈门，总有人以此为由指责她何来寂寞，指责她为何不顾兄长的司法天神做得步履维艰，非要擅自成亲。”

杨戬下意识攥紧了折扇，神情愈渐复杂。

百花仙子一向大胆，丝毫不顾忌杨戬眸中隐现的锐利：“婵婵缺少的不是人来人往，而是可以倾心相付、有苦即言的人。没有亲密之人却身处熙攘人潮之中，可不就成了孤单在喧嚣里。她做了很多努力摆脱寂寞，来找过我复原灌江口的气候和花草，练武修术打发时间，直到战力在三界内也算屈指可数，还学了茶艺和花艺，甚至点化过几只珠颈斑鸠想有个陪伴。”

“那她点化的小妖呢？我怎么从未见过……”

“你忘了天廷有几百年的时间，都在灌江口、华山、梅山三地驻扎着数万兵马吗？”百花仙子眉眼一挑轻哼一声，语中难掩愤恨，“那几只珠颈斑鸠刚被点化成小女孩儿，婵婵还没来得及跟她们说几句话，就有天将逼近了圣母宫问她是不是在招兵买马。婵婵把这个傻子天将教训了一番，但为了避免麻烦还是把几个小姑娘送走了。”

见杨戬不自觉地叹气，百花仙子继续问道：“她在华山与你交战时说‘难道又是一千年前的灌江口，又是一场灭门之灾’，你是不是怨她在你痛苦万分时还要揭开你们共同的伤疤？我自知并无资格，可还是想和你说不要怨婵婵。她如果真的不顾念手足之情，何以在最后放弃了反抗，面对三尖两刃刀也不躲，脚下山崩地裂也不动？”

眼前女仙的目光里没有攻讦，没有质问，只有一片和朔雪对比分明的柔暖。

杨戬墨色的瞳仁腾起火光，唇角却勾着轻松的弧度：“我不是不知道三界内那些传言。某些说长道短的家伙编排出三妹自私恶毒的大戏，然后自我陶醉自我感动，杨戬只想说戏太多会折寿的~”

他向水帘伸出手去，这边朔风满裳，帘幕里却是满庭芳华。杨婵和苏棠接下被轻风拂落的花朵，直到两手琼芳、暗香盈袖。封神之战一打多年，都是三妹在灌江口守着家、陪伴着他的新婚妻子，而最后灌江口却成了她回不去的故乡。星霜荏苒，年年陌上花如许，愿往后余生，故乡长存心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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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姨，您的佩剑是有人为您量身打造的吧？”小玉在沉香与苏棠结束了一轮过招之后走上前来，目光停在苏棠反手握着的长剑上——反握时剑尖恰好齐耳，于剑而言这是最趁手的长度。

“是啊，小玉想要更顺手的兵器？让你舅舅问问锻造仙君吧。”

“我不用的，苏姨。寻常的女子佩剑都偏短偏细，您身量较一般女子要高，当然要有量身锻铸的武器。不过您这把剑，融合了陨铁和雪魂晶玉，既有削金断石之坚又不乏藤蔓之韧，硬却不易折，是谁这么用心为您铸造了它啊？”

“是......一位故人。”

小玉当然听出了苏棠话语中有怎样酸楚，也看得到她的笑容是刻意为之，顿时有些过意不去：“苏姨，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不用介怀。”

雪后如洗的青霄蜿蜒下几丝轻云，在天光里垂落在绵延无尽的秦岭。杨戬看到那抹雪刃在空中挽了个轻捷的剑花，剑刃所过之处绽开朵朵冰蓝浅绯的棠棣，苏棠明知飞花是自己剑气辉光所化，却还是抬起另一只手去接，眼看它们如风间流云消散在掌心。

苏棠坐下来细细擦拭着剑身，喃喃自语中尽是悲凉：“我确实想过若你还在我不会那般艰难，可我没有怪过你。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多谢你带我来这世间，让我盛衰荣枯、沧海桑田都看遍。行医济困，洞悉世事，我也懂了你为何愿意来这尘间化作一场烟火盛放。”

杨戬知她睹物思人，坐到她身边轻抚着朱红的剑穗问道：“你的佩剑有名字吗？”

“玉衡。”

“怎么起了个星辰的名字？”

“这是父亲送我的十八岁生辰礼物，是他亲手所铸。父亲把它交给我的那一晚星辰璀璨，我抬头指着玉衡说‘就它了，北斗七颗星，它最亮’。玉衡成为我不离手的兵器，是左臂受伤以后的事了，之前我一直双手短剑和单手长剑交替用。”苏棠仰首望天，下意识地寻找那一晚的星海，一时忘了此刻是白昼，冬阳微冷，满目雪晴云淡。

“短剑也是令尊送你的生辰礼吗？”

“是的，是十七岁的。我给它们起名‘参商’。”

“噗~这名字和武器本身的特性相反啊。”

“我故意的，故意起不靠谱名字这一点是跟父亲学的。他精通锻铸，但最大的梦想是当个渔夫，泛舟海上，日出而行，日落而归，小舟唤作‘明天就沉’。他没有等到他的渔舟，我也没有等到十九岁的生辰礼。十九岁没有，往后的岁月都没有了。”

“两千多年前的锻造仙君，苏文恒。”

“对，就是他。您从旧卷宗上看到的他吧？您看到书卷里记载了他的思凡之罪，那您可能也知道，他在我十八岁那年，选择了上天自首换妻女平安。”苏棠将手中巾帕又握紧了些，眸间光芒似漫天星海，却是旁人无法看穿的缅怀。

听她如讲述别人的痛苦一般平静，杨戬难免心酸：“小棠，你……知道他的结局吗？”

“知道，他的朋友后来悄悄下界找到了我们母女。他没有等到玉帝对他定罪论刑就自毁元神了，得益于众仙求情，玉帝允许他的魂魄入了轮回。父亲留下了两个遗愿，一是母亲余生平安喜乐，二是我的婴儿肥不要消失。后来，母亲到耄耋之年无疾而终，那时我已接过母亲衣钵行医多年。”

杨戬看向苏棠的脸颊——如她父亲所愿，婴儿肥还在，若她是个小女孩儿自己一定忍不住捏一把。其实他第一次见这姑娘就注意到她双颊微鼓的鹅蛋脸了，那是少时即修成仙境的标志。

“你还记得从多大年纪开始，身形和容貌不再变化的吗？”

“二十二岁。这是个很好的年纪，个子相比十八九岁时又高了一点儿，但是婴儿肥还没消下去。”

“那你知道苏仙君为什么会有此夙愿吗？”

“他还在时，常跟我说有婴儿肥的大夫更容易被孩子们接受，没有孩子喜欢针灸和苦药，但也没有孩子不喜欢有亲和力的大夫。”

两人一时都不再言语。杨戬也记得母亲瑶姬的夙愿——亲故俱在，儿女团圆。再漫长的时光也会被翻回最初那一页，依稀旧燕空梁语，俯仰飞鸿踏雪痕。红尘滚滚，人去人来，只要来过就不会如舟过水无痕。虽说心伤难医，但遗忘向来于治愈心伤无益。刻意抹去离开的人曾经来过的痕迹，不如接纳过去再拥抱未来。

半晌，苏棠打破了沉默：“师父，您是不是奇怪：父亲思凡下界前是锻造仙君，为什么我却学了医？”

“学医是你自己选的吧？”

“路是我自己选的，但父亲推了我一把让我走得更远。他在母亲犹豫时说‘孩子当然可以学铸造，但是带着法力行医，以她的天赋定能福泽世间’。”

杨戬的手指拂过石桌上的薄雪，似是对苏棠说也似是对自己说：“你可能不相信，三界中有不少人怀念冰冷陈腐的旧天条。他们见到一个为了和爱侣在一起不惜抛弃责任的神仙，就归咎于新天条不再禁绝爱。”

“的确有仙家为了另一半至众生于不顾，可是玉帝为了除掉您，为了维护天规威严，十日凌空，荼毒生民，万里焦土；放弱水下界，巨浪滔天，生灵涂炭......这是何其残忍暴虐？何况旧天条的问题仅仅在于对思凡的禁绝吗？在那一套秩序下，玉帝可以因为一个骂天书生，因为几个砸玉皇庙的灾民，就整城整郡地屠戮百姓......”

“他们看不到这些的。”杨戬拉着苏棠站起来，凝望着秦岭之外广袤的天地，“师父不在意声名，但不妨碍师父认为怀念旧天条的人没脑子。凡间有人更是......怎么说呢，对着仙凡的后代一口一个妖孽，但若是问他们是否接受你这样的‘妖孽’给他们治病，或是享受三妹这位西岳圣母的护佑，他们又理直气壮得很。”

苏棠用掌关节托着下颌想了想，小心地问杨戬：“我可以说这样的人下贱吗？”

“看来大家都挺没创意的。你哪吒师叔和萧萧姐也这么说~”杨戬一脸坏笑地为苏棠理了理鬓发，暗暗可惜这么黑这么漂亮的头发她却不怎么会梳，五官生得精致绝伦却不太会上妆，以后要好好教教她。自己这师父当得倒霉，教武功，教法术，教厨艺......还要教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