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头顶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继而身上一重，有谁给她压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华瑶真皱眉轻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脸庞微侧，偏头去看始作俑者，便蹭到一小片温热的肌肤。

      “你醒啦？”他轻声问。

      华瑶真意识尚未回笼，眸中水光朦胧，直直地盯着他发了一会儿呆。

      张译喉头上下滚动了一圈，俯身替她掖被角的手一动也不敢动，停在姑娘颊畔。

      “我睡了多久？”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

      姑娘面庞瑰润，娇美慵懒，乌云似蓬松的发丝也随着起身的动作倾落。

      她感觉嗓子干渴，掀开厚被子，绕过人去寻保温杯，想倒口热茶喝。

      “其实，其实也没有多久。”

      张译慌张地后撤几步，呼吸有些急促地抽回手。

      这自然是谎话。

      窗外天色黑暗，夜幕低垂，屋顶亮着昏黄的暖光，电热水壶里的茶“咕噜咕噜”冒着泡，轻袅上升的湿热水汽无声浸润着冬日北方的干燥。

      电视上正播放着今天的《新闻联播》，全国人民都认识的“国脸”用一口耳熟能详的播音腔，播报国内重大时政报道。

      “党的第x届中央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于11月10日在北京举行，全会选举彭清义同志、严博同志、刘卫民同志、阮希同志、华培书同志、连克复同志、张丹阳同志为……”

      华瑶真拧盖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瞄了眼电视画面，心不在焉地端起杯子灌了一口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头，立刻便消泯了干渴。

      她此刻一愣，方始后知后觉，水温刚好可以入口，热乎乎的，杯体沉甸甸的，弄得她心里也热乎乎的，沉甸甸的，就像是泡进了温泉眼里。

      “你……”她握紧杯身，嗫嚅着转身看去。

      张译却早已无知无觉地坐回沙发上，膝头摊开了一本书，瞧着并不厚，一个人默默垂首看得认真。

      “看什么呢，这么聚精会神的。”

      华瑶真暗暗嘀咕，好奇地端着保温杯，轻手轻脚地挨近他。

      张译知道是她靠了过来，因为那种独属于女人的，柔软的馨香，越来越近了，它不断侵扰着他的思绪，使他虽然满目都是字，却无一字可入心。

      这姑娘凭倚着沙发把手，倾身过来，又黑又长的发丝从他耳畔滑泻，有一缕甚至轻若无物地挠过男人耳廓，她的视线掠过对方修长指节盖住的那段文字。

      ——“睡过去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是《呼兰河传》。

      “原来你喜欢萧红？”她骤然出声。

      张译猛地抬起头，有些惊喜地问：“怎么……你也？”

      她沉吟片刻，忽然轻轻开口道：“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

      张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一个心里了然：“原来他真喜欢这一段。”

      另一个心中欣喜：“原来她也熟知这一段。”

      两人相识一笑。

      激荡的心绪渐渐平复，张译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南方小姑娘，会更喜欢张爱玲的作品。”

      华瑶真单手叉腰，不服气地反驳道：“小姑娘？你只比我大四岁而已！再说了，谁规定南方人一定都得喜欢张爱玲？你这就是刻板印象了。”

      张译故作姿态，拱手作揖与她赔笑：“是是是，是我狭隘了。”

      “只不过，她的文里都是北方语气，而且我身边的北方朋友的确比南方朋友更喜爱萧红的书，所以我老觉得南方是属于张爱玲的，北方是属于萧红的。”

      “你爱她哪一点？”她问。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爱她至死都在追寻爱与自由；爱她至情至性，浑然天成，像一块璞玉，不加假饰；爱她随时蓬勃的原始生命力和强大的反叛精神，那种对生的渴望和死的挣扎。我最爱的是，她字里行间有一种不输给任何男性文人的磅礴厚重。”

      她诧异地注视着他，眼神里流露出赞赏之色，“我很高兴，你没有仅仅把她视为一个女人。”

      他继续说：“我看过她的每一本书，每一本，我能从她的文字里读到慈悲。如果只谈论我个人的喜好，那么我认为，在大地的粗旷寥廓面前，烟花的孤寂苍凉实在太渺小了。”

      听到这里，华瑶真蓦地侧身正对他，她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热烈的光芒，仿佛要用那种出乎人意料的眼神，看进眼前人的心底里去。

      “你……你在看什么？”

      张译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把书举到胸口，上身不自在地往后靠了靠。

      “我在重新审视一个敏感而丰沛的灵魂。”她像是在从事一项严肃的研究，身体凑得更近了些，“你知道吗？我听过一种说法，一个人喜欢读什么样的书，就是什么样的人。”

      “你们演艺人员的圈子我虽没有接触过，可也听过不少人、不少事。相比之下，张译，你真是一朵奇葩。”

      张译不肯输了气势，反问道：“那你呢？你又喜欢读什么样的书？”

      “我？长这么大，我读过最多的书，还是那些革命性强的作品。不过，喜欢或不喜欢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我都愿意读一读，都有喜欢或不喜欢的地方。”

      “也包括萧红的作品？”他追问。

      “勉强算吧！你觉得，如果你是我，会喜欢她书里的哪一点特质？”她把难题又抛了回去。

      “自由。”张译笃定地说。

      “不对。”华瑶真否定道。

      “爱。”张译又说。

      “也不对。”华瑶真再次否定。

      “那么……是原始感和生命力？”他想了想，开始有些不确定地迟疑道。

      她却依旧摇了摇头。

      张译有些泄气，“我实在想不到。瑶真，你直接告诉我吧，别折磨我了。”

      华瑶真笑了笑，“她的可取之处嘛，对我来说，大约是——”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这一瞬，他清晰地看见，她的瞳仁深处燃烧着一把火，这火光使她美得不同寻常，既庄重又妖异。

      张译全身的汗毛几乎要颤栗起来，通体热汗蒸腾，手掌发烫，心室收缩的速率胜似一场骤雨击落大地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