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夫妻俩啊，都不是省油的灯！”
老胡苦笑着摇摇头，感慨了一句，又返身从后备箱里提出一个竹编小篮子，里头躺着十余枚个头不大的土鸡蛋。
他捧着篮子，颇有些神秘兮兮地张口：“这可不是一般的鸡蛋。”
真是服了他，张译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是，这是仙鸡蛋，吃了能成仙！”
老胡双眼一瞪，立刻压低声音呲他：“啧，站党校门口呢，有点儿觉悟，讲点儿唯物主义成不成？”
“欸，瑶真同志你别笑。我可告诉你，当令这回到湖南调研，最后一站就是到岳阳考察，回程的时候就说了：‘这是岳阳的那位老同志亲手养的鸡下的蛋，很珍贵’。”
“他指示中央警卫局的老郑一定要全带回北京，还特别交代，要给在京居住的老同志一人送一小筐。老郑不得空，让我代为跑个腿。”
“喏，这是华老的那份儿，一颗没破。”
他把篮子硬塞给张译，顿感大大地松了口气。
老胡自觉神圣使命已经圆满达成，故满意地驱车扬长而去，方正也请辞先行入校。
华瑶真瞥了眼腕表，临近八点。
她正要从张译手里接过拉杆箱，他却不肯撒手，垮着张脸注视她，老大不高兴的模样。
“少和男同志说话，尤其是这个方正。”
她先时不解，后来觉过味儿来，立即恼怒地质问道：“你这是怀疑我？！”
“我不是怀疑你，是不放心他。”
张译有些委屈地辩解：“你们每天在一块儿学习马克思，朝夕相处，万一学着学着，他对你产生点儿超出革命友谊之外的，不太合适的感情……”
在她瞪视之下，他止住话头，又轻声嘟囔了一句：“我倒巴不得和你朝夕相处三个月呢。”
华瑶真心头瞬间一软，主动拉住爱人的大手。
“我懂你的心，除了咱俩刚恋爱那次我骗了你，后来我再也没骗过你，是不是？难道你就这样不信任我？”
她清楚爱人有时不免小孩子脾气，说这些话只是想要自己哄哄他，因此并没有真的生气。
他却固执地旧话重提：“那三个月之后呢？你还会回到加拿大吗？”
她还是那一句：“组织上会有安排的。”
张译默了默，沉声道：“真真，别让我等太久了。”
华瑶真一怔，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缓缓松开男人宽厚的大手，却很快被更加用力地回握。
直到彼此的指骨生疼，张译才骤然放开。
“去吧，该迟到了。”
张译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那抹清瘦的身影渐行渐远，如同二人过去的每一次分别，空空落落的大门口，又只剩他一人。
倏忽之间，他想到了这段感情的开端，它肇始于十四年前寒冷的北京，一个寂静的冬夜，既寻常，又不那么寻常。
……
深夜，窄窄胡同里，呼啦啦地灌满了风雪，几盏昏黄的路灯孤伶伶地矗立道旁。
张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单手拎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尼龙行李袋，沿着胡同八尺高的灰色砖墙，深一脚浅一脚地吃力行走。
两只沉重的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直到涉过好几户杂物堆积如山的大杂院，行至胡同深处，才终于停下脚步。
他这时已经无法感受双足的温度，大约是融雪渗入了靴子，浸湿了棉袜，使皮肉冻得冷硬。
“柳丝胡同33号”，他对照门牌号反复确认。
没错儿，就是这儿。
两扇花纹繁复的漆红色如意门，一座独门独户的四合院。
张译松了口气，从口鼻中哈出的热气尚来不及凝成“白烟”，就被迎面袭来的刺骨寒风扑散。
这天儿也太冷了些。
他动作麻利地掏出钥匙，迫不及待地开锁进门。
经历过风雪肆虐的人，满心只想早些安顿下来，躺进暖和舒适的被窝里，再好好儿睡个安稳觉，无梦到天明。
就在他锁门回身的当口，年轻的姑娘听到院里传来了动静，掀开正房的棉门帘，探出半边身子察看，正同他打了个照面儿。
张译当即傻眼，险些以为自己非法闯入了别人的家门。
此际天地寂静，空中飘着鹅毛大雪，雕花窗格里透出朦胧温暖的光，映得四下的雪粒好似也在发亮，漂白沉沉夜色。
昏暗半明的光线里，姑娘手扶门帘，满头蓬松的发丝慵懒地挽在脑后，露出一张光洁细腻的殊丽脸庞。
“你找谁？主人不在家。”
外头的风雪吹乱了姑娘丰艳的乌发，她紧了紧身上那件paisley纹样的开司米大披肩，愈发显出窈窕身姿。
张译有一瞬屏息失语，近乎愣在原地。
“我，我和胡岩说好了，来这儿暂住半个月。”
张译恍惚以为自己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穿越到一段香艳野史中，秉烛夜游，际遇不凡，有幸邂逅美人孤魂。
姑娘无声地端量他片刻，才客气地对局促不安的男人笑了笑，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我也是借居这里的客人。”
“那，胡岩什么时候回来？”张译顶着目光，无所适从。
他问得很轻，轻得仿佛唯恐惊扰一朵只在夜间幽幽绽放的海棠花儿。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下个月，也许要转过年。”她想了想，歪头答道。
“哦。”
他只得讷讷地点点头，游移不定的目光小心安放于那柔软垂坠下的、花色绚丽的披肩一角。
上面印着繁复华美的古典图案，过去他从未见过，它像逗号、像腰果、像凤凰羽毛、又像泪滴，色彩艳丽至极，叫她随意披着，一点儿也不显俗气，反倒极有异域风情。
“外头冷，别站着了，快进来吧！你的房间早收拾好了。”
她向他招了招手，眼角尖尖，眼梢轻翘，眸盈笑意。
今晚天色沉闷厚重，不见月影，姑娘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轻飘飘的，就好像皎洁月光洒在了身上。
张译悄悄活动着僵硬的双腿，内心只挣扎了须臾，便不再踟蹰。
“谢谢，我叫张译，翻译的译。”
寒冷雪夜里，对温暖的渴望到底战胜了犹疑。
“我叫华瑶真，瑶池的瑶，真切的真。”
张译提着行李，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侧身从她半掀开的门帘内挤入，眼角余光却悄悄描摹这张脸，鼻尖飞快掠过一段暗香。
“瑶真，好名字。”
他在心里默念这名字好几遍，陡然忆起自己闲暇时读过的北宋诗人的佳篇：
“不知记得瑶林否，故国曾陪阆苑春。
色貌易分浑是正，性情虽辨总归真。
红尘世上无双物，白雪宫中第几人。
若问谁何名玉女，一般严静敌霜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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