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 黑云压城

我在正厅里召见了胡成业，白日里我召见的人太多，我也没有仔细的看他们每个人，此刻看到这人和印象中的那个白面书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胡侍郎，有什么要给本宫禀告的？”

胡成业似乎在犹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定一般的从怀中掏出一封奏折。

“请太后娘娘过目！”

苏尚宫将奏折接了过来，敞开的大门吹进来一阵寒风，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哆嗦，苏尚宫手中那封奏折也被风吹到了地上。她赶紧的将奏折给捡了起来。

静思在一边抱着她的剑，眉头紧皱，想要开口说话，却被我一个眼神给止住了。

我接过那封奏折，打开来，灯被风吹的摇晃不已，长青又举着一只气死风灯过来。

这封奏折上列了一个数据，是最近十年云州人口的减少情况，五年间整个云州少了近十万的青壮。云州整个州府的文书之中没有任何关于这减少的十万青壮的记录。唯一的记录是今年旱灾，州府将这十万人口的流失归于流民的外逃。

胡成业等人稽查了云州最近十年的账簿，云州的账簿做的没有一丝的问题，各项收入支出都清清楚楚，没有一丝差错。然而这样的完美的账簿，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偌大的州府，十年的账簿没有一丝的差错与疏漏，哪怕是户部最擅长账务的郎官也找不出一丝的错误。只能说这个账簿是有人刻意造出来的用来应付朝廷监察的。

四部联合审问关押的二十个州府的官员，几人对贪墨一事供认不讳，然而却对所贪银两的去向闭口不言。大理寺的刑狱手段是骨头缝里藏的东西都能给你问出来的，然而所有的刑罚都上了一遍，却未问道只字片语有关银两的消息。

众人最终得出结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些人真的不知道银两的去向，可是若是这样这群人为了能减少痛苦少不得要胡乱说一些错误的消息，然而这些人没有。所以这种可能性很小。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若是这些人说出有关银两的去向，只会暴露出更大的罪行来，而且这些人的最重要的东西恐怕也与银两的去向联系在一起。若是银两的下落被人知晓，这些人恐怕会落得比死还要惨的下场。

刑部的人最终在州府一个小吏的身上找到了线索，证实了第二个可能性。

众人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虽然得到的信息也是被人清扫过的零碎信息，然而也得出了让所有人都头皮发寒的信息。

云州的州府在贩卖青壮人口！

“砰！”

我将奏折摔在案桌上：“说，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件事？”

“云州上下三百多官员，几乎人人都参与了！”

我用力的捏紧了椅子的扶手，在宫里养的青葱指甲应声而断。

“那些青壮被卖到了哪里？”

胡成业跪在地上，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声音低哑。

“他们被卖到番邦做苦力，或是卖给夷人挖矿，绝大多数人都会客死他乡，无法魂归故里！”

断掉的指甲已经掐进手掌心，可是我感觉不到疼痛。儿时读书，先生教导读书人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

年幼之时，虽不明，但觉厉。

后来知道自己读书再好却无法像男子一般的去科考，与读书上便不再那么用心，然而先生幼时教导的那四句话却一直牢记于心，内心里一直用这个标准来衡量读书人。

然而现实总是会狠狠的给人一记耳光。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原以为我已经知道这世间的残酷，然而此刻却发现自己的天真。

“去找青峰将军过来！”

苏尚宫跪了下来：“娘娘三思啊！”

我没有理睬，直接吩咐了静思。

“您决定了？”

静思定定的看着我。

“娘娘，娘娘，听老奴一言，您不能啊！这是所有人都等着您去做这个恶人，想让您背这个骂名啊！娘娘！吏笔如刀，以后史书之上，千秋万载，您都将背负骂名啊！”

苏尚宫的手在颤抖，她只觉得气愤，这大好的江山，有天子，有大儒，能臣万千，最终却要让一个女子来背负这万世的骂名！天理何在！

“静思去吧！告诉卢将军，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是！”

静思提剑离开，走过胡成业的身旁连一丝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娘娘，臣有罪！”

我平静的看着漆黑的门外，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廊下的灯笼发出的光照亮了门口的位置，那里站着孔大儒。老者的须发皆白，我们俩隔着长长的距离对望，夜色昏暗，大儒老眼昏花，恐怕也是看不见什么的。

“你是大夏的功臣，何罪之有！好好的活着，去做个能为民谋福的官员吧！平身退下吧！本宫乏了！”

“娘娘，臣有罪！”

胡成业的头撞在地砖上砰砰作响，我不再理会他，起身进了内室。

“长青，请侍郎出去！”

“臣有罪！”

长青几乎是将胡成业给拖了出去，虽然她不知道这个胡成业做了什么，但是她却知道自家主子对这个人的不喜。她将胡成业扔出去后，便砰的关上了大门。

胡成业跪在院中不肯起身，孔大儒走了过去。

“子成，今日你不该来求见太后的！这次你和亮节的师徒缘分算是尽了！”

孔大儒的话像是抽掉了胡成业的脊梁骨，他再也没有了精气神，他咳嗽起来，然后一口鲜血从嘴里喷涌出来，整个人都软倒在地。

鲜血落在院中的石板上，像是开出了红花。

孔大儒叹了口气，叫身后的内侍将胡成业扶着离开，踏出这个院子的那刻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

他忽然想起肖霖降生那日的事情来。

那日已经出仕的亮节休沐，来他府上拜会，师徒两人说话，不知道怎么说到还未出生的肖霖身上。亮节说他的父亲想了三个月终于确定了幼妹的名字，叫做肖霖。

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书始也。②

霖，恩泽也。

肖霖最终母仪天下，而现在也要泽被万民。

这或许就是天命！

这一夜整个云州城都一夜未眠，卢湛几乎将整个云州府衙的人都抓了起来，昔日同僚都成了狱中同伴。各种喊冤的呼声不止，更有人大喊这是要草菅人命。

云州州府许昌印自焚于府中，卢湛赶到许府的时候，许昌印所住的院子已经火光冲天，府中嘈杂一片，家丁提着水桶拼命救火。禁军到了没有抓人，反而先救起了火。

待火终于被扑灭，许昌印的尸身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了，只有通过他身上所穿的官袍确认他的身份了。

许家的姬妾哭着一团，当得知禁军是来抓人的，女眷们顿时吓的抱做一团。

询问一番才得知许家夫人带着家中的儿女出去省亲了，家中只有许昌印的几番小妾，并几个庶出的子女。

卢湛知道这位许夫人恐怕不是简单的省亲，应该是早就得到消息逃走了。

“你们夫人什么时候去省亲的？去哪里省亲了？”

二管家哆嗦着说道：“夫人是沣陵人士，三日前接到了沣陵那边的家书，说是家中老太太想念夫人，请夫人回去省亲！夫人次日就带着公子姑娘们回沣陵省亲了！算算路程，应该快到朗州了！”

过了郎州便是沣陵，卢湛心知现在即便去追，也追不回了，便让禁军将许家大小都关押起来。

卢湛一夜未睡，早上辰时三刻去给太后复命。

“回太后，整个云州三百名官员已经全部关押在狱中！特来向娘娘复命！”

“卢将军辛苦了！给将军赐坐！”

昨夜我以为我会失眠，然而我却睡的很好，没有做一个梦，一直睡到了卯时三刻。

一夜好眠之后精神舒爽，只是昨夜断掉的指甲刺伤了手掌心，被长青她们上了药，今早已经只剩下浅浅的红痕了。

“云州州府许印昌家中自焚而死，其嫡妻携子女已经潜逃，末将已经派遣禁军携带文书前去追捕了！只是末将还有一事不明，请娘娘示下！”

我知他想要问什么，便据实的说了。

“砰！”卢湛手边的小几应声而碎。

我看了一眼那小几的残骸，已经碎的不能再碎了，恐怕鲁班在世也修不好了！果然是武将，这力气，这准头。卢蓁蓁那家伙连她爹千分之一的功夫都没有学到，真是暴殄天物。

“这些恶贼，真该刮了他们！”

金陵的官道上一人快马加鞭，一路烟尘，而她的身后是一辆两匹骏马拉着飞驰的马车。

车厢中的肖炀苍白着一张脸，虽然是官道却也不是那么的平坦，再加上马车飞驰，颠簸更甚，然而他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恨这骏马无法长出双翼来，直接飞到云州。

丰州城中，墨叔套好了牛车，看了一眼天空，阴沉沉的天空，隐约有雨的痕迹，他正打算劝主子等雨下完再走，却见他主子已经出来了，头上带着纱帽，他赶紧走上前搀扶。

“主子，这天像是要下雨了，我们还是等雨下完再走！”

“这雨下不完的，好戏都已经开场了，我这个作者怎么能不到场呢！”

作者① 出自北宋张载的横渠四句，②出自《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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