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秒,又来一条:【明天见】
陆知省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悬停,最后回复:【明天见,早点休息】
公寓顶层,鹤守一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渐行渐远的车灯。
手机屏幕亮着,陆知省那句“明天见,早点休息”静静地躺在对话框里。他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
浴室里水汽氤氲。鹤守一擦着头发走出来,睡袍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胸口一片皮肤。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滑过锁骨,没入衣襟深处。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出窗外璀璨的城市灯火。
十年了。
他以为十年的时间足以磨平一切,足够他把那个少年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然后戴上面具,做一个合格的鹤家人,一个游刃有余的商人。
可重逢那一刻,当他在金兰会所的走廊里看见陆知省——他就知道,完了。
所有的防线,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自以为是的放下,在那一瞬间土崩瓦解。
心脏跳得那么剧烈,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带着某种古老而原始的冲动。
他想拥抱他,想亲吻他,想把他揉进骨血里,再也不要分开。
这种感情来得汹涌又危险,像暗夜里的海啸,瞬间淹没所有理智。鹤守一花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才没在那条走廊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底那团火。
遇见陆知省,是他的在劫难逃。是心动,是占有欲,是无法割舍的爱。哪怕分开十年,哪怕杳无音信,再见的那一刻,身体比大脑更诚实——就是他。只能是他也必须是他。
鹤守一走到沙发边坐下,从抽屉深处翻出一个老旧的铁盒。打开,里面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
两个少年在海边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一枚褪色的校徽,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还有一张诊断书复印件:中度抑郁,伴有焦虑症状。日期是十年前,他离开深城的前一个月。
他轻轻抚过那些物品,指尖在照片上陆知省的脸上停留。那时的陆知省才十七岁,眉眼桀骜,笑容嚣张,像一头未被驯服的小兽。
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鹤守一闭上眼,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在外人看来,他是天之骄子。父亲是深城高官,母亲出身显赫,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华丽的家,是个冰冷的牢笼。
父母的婚姻是利益结合,两人相敬如“冰”。家里永远安静得像坟墓,吃饭时只有餐具碰撞的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母亲在他八岁那年开始出现异常——起初是失眠、焦虑,后来发展成幻听、被害妄想。
他记得那个冬天的夜晚,母亲突然冲进他的房间,眼神空洞,嘴里喃喃着“有人要杀我”。她把他拖进衣柜,锁上门,任由他在黑暗中哭喊,直到第二天清晨保姆发现。
这样的场景后来成了家常便饭。小黑屋、掐脖子、莫名其妙的打骂……而父亲,那个他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永远只是冷漠地看着,然后打电话叫医生,叫保姆,唯独不会抱抱他,问一句“怕不怕”。
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病逝。葬礼上,所有人都哭得伤心欲绝,只有他站在角落,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不是不难过,而是那种难过太复杂——有解脱,有愧疚,有愤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轻松。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幸存者的罪恶感。
青春期,他用叛逆来博取关注。打架、逃课、顶撞老师,把“坏学生”该做的事做了个遍。每次闯祸,都会有人来收拾烂摊子——父亲的秘书、母亲的旧部、鹤家的管家。唯独父亲本人,永远不会露面。
他们父子一年见不到三次面。见面也是公式化的问答:成绩怎么样?身体好吗?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看着我。需要你承认我是你儿子。需要你在我被关进小黑屋时,来救我。
但这些话,他从未说出口。因为知道说了也没用。
直到十七岁那年春天,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在父亲书房外,听见了那段对话——
“那个孩子……必须送走。”
“可是,守一他……”
“鹤家不能有一个有精神病史的继承人。他母亲那病,谁知道会不会遗传?”
“但是……”
“没有但是。送出国,找个学校,让人看着。等过几年,事情淡了再说。”
鹤守一站在门外,手脚冰凉。原来如此。原来那些冷漠,那些疏远,那些永远擦肩而过的关怀,不是因为忙,不是因为性格冷淡。
只是因为,他是个“瑕疵品”。一个可能遗传了精神病的、不配继承鹤家的、需要被藏起来的耻辱。
那一刻,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那些残存的、卑微的、对亲情的期待,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凭什么?
凭什么承受痛苦的是我?凭什么被抛弃的是我?凭什么你们光鲜亮丽地活在阳光下,我却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送走?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这个念头像毒藤,在心底疯狂生长。他安静地接受了出国的安排,安静地打包行李,安静地和所有人告别。
包括陆知省。
他记得最后那个下午,陆知省拉着他去海边,说“等你回来,我们再来看日落”。少年眼睛亮晶晶的,满是信任和期待。
鹤守一看着他,心里那个黑暗的念头在嘶吼:告诉他!告诉他你要走了!告诉他你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可最终,他只是笑了笑,说:“好。”
然后转身,再也没回头。
因为他知道,有些路一旦开始走,就不能回头了。而他要走的那条路,太脏,太黑,不适合陆知省那样干净的人。
十年。他在异国他乡挣扎求生,在商海沉浮中练就一身铠甲,在无数个深夜里靠着那张泛黄的照片熬过来。
现在他回来了。带着一身洗不净的污秽,带着满心疯长的执念,带着那个黑暗的、想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毁灭的秘密。
而陆知省,还是那么干净。穿着警服,站在光里,眼神澄澈得像从未被污染过。
鹤守一放下酒杯,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灯火如星河倾泻。远处,江北分局的大楼还亮着几盏灯——陆知省应该还在那里,为了某个案子,为了某个真相,熬夜奋战。
他轻轻抚摸冰冷的玻璃,像在抚摸谁的轮廓。
小陆儿,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追查的黑暗里,有我的影子,你还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吗?
你还会说“明天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