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假如浣碧由舒太妃抚养

“欸、欸！王爷走慢些，要是摔着了奴才也不好和太妃交待！”

“无妨！今个儿是母亲的生辰，我自然要在卯时前赶去。”

不规整的石头铺成了陡斜的坡路，缝里还夹杂着镰刀似的野草，连吹的风都带着股凛冽的劲，在月亮未落的余晖中，一高一矮的主仆二人，正大跨步地朝山头的道观走去。

遥想当年，舒太妃为保全自身与独子，在先帝薨逝后便披发修行，自绝于尘世，将允礼托付于太后，以显淡泊权势之心。因而这往后的每一次见面，对允礼来说都是无比的珍贵。

青衣男子抬脚踩上了最后一道台阶，迎着山风与日出，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小厮也气喘吁吁地跟上前来，胸腔起伏之余，还不忘挂念沿途的枝叶是否蹭去了王爷的皮。

允礼不理会阿晋的啰嗦，径自朝安栖观大门走去，才走了几步，门还没摸着，就见那木门被人从内推开，紧接着走出来了一个带着旗头的姑姑。她明显是瞧见了果郡王，却依旧步调从容，悠悠行了个小礼，道：“奴婢见过果郡王。”

“孙姑姑不用多礼，”允礼心下疑惑，却还是礼数周全地搀起孙姑姑，“敢问孙姑姑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原是听说太妃近来在红尘间收留了一个姑娘，太后担忧太妃受人蒙蔽，特命奴婢前来看看。”孙姑姑微微笑着，像是一个慈祥的妇人，也是跟着主子久了，笑容背后，倒有点太后的影子。

允礼也是头一次听说母亲收留姑娘一事，他微微一愣，继而道：“多谢太后关怀，许是母亲出家久了，心也跟着软了，想收留些落魄孩儿，也好攒攒晚年的福德。”

孙姑姑点了点头，不做评价，允礼瞧她的神色无异，偷偷松了口气。一送走孙姑姑，他便急忙推门走了进去。

“啊！”

门一开，步一跨，恰巧与一硬物撞个正着，阿晋的“王爷当心”还未出口，就先听到一阵细雨般的茶点落地音，连带着木托扣地的哀鸣，砸得一边的阿晋下意识缩了缩肩。

“姑娘没事吧。”允礼自知失礼，慌乱中也没来得及看清姑娘的样貌，只顾着蹲下身，帮她把盘子翻起，把七零八碎的点心都归位盘中。

低头忙活的时候，允礼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在小声抱怨：“真是走路不长眼睛，难为我辛辛苦苦做的……”

闻言，允礼似有些好奇地抬起头，恰巧与姑娘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只见她一双杏眼如水波盈盈，却不生半分柔弱，反倒像是水包着火，隐隐透着一股向上的劲儿；此刻她眉心微皱，唇角自然也是朝下，把“我很生气”几个字，全全写在了脸上。

允礼见惯了那些大家闺秀温文尔雅的样子，现下倒是新鲜，顶着厚脸皮，笑着说道：“姑娘我从前是没见过的，不知该如何称呼？”

“凭什么就告诉你了，”她一说话就带着股冲气，可知是直来直往之人，“就算你是果郡王，也得先赔了我的茶糕才是。”

“若我就是果郡王呢？”

女孩显然一愣，方才的那股不畏权贵的精神一下子收了大半，她似是冷静下来把允礼细细打量，这才发现允礼不论是穿着还是气质，都不像过路的匹夫，她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整个人和缩了水似的，把盘子一把揽过来，变扭地行了个礼。

“若是正式些，你还要加句‘见过果郡王’才是。”允礼有意逗她，姑娘愤愤地看了他一眼。允礼见火候差不多，正要收回玩笑话，没想到女孩真就照做了一遍。

“小女名浣碧，方才失言，见过果郡王。”这句语调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卑微，反让允礼微微皱眉。

“浣碧……姑娘可曾是读了张泌的江城子？”名字有趣，莫名激起了允礼的文艺情绪，他悠悠吟道：“‘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倒真是形容心间美人的佳作。”

“什么卿卿蜻蜓的……”

“允礼！”妇人之音一出，二人同时扭过头去，浣碧先允礼一步，忙不迭凑上去，道：“额娘，那孙姑姑已经走了。”

舒太妃笑着点点头，她搂过浣碧，走到允礼跟前，慈爱地介绍道：“允礼，恰巧你来了，娘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碧儿，是你娘已故挚友的独女。”说罢，她像是戳到了伤心之处，疼惜地帮浣碧理了理帽檐前跑出的碎发，浣碧安慰般地搭上舒太妃的臂膀，好不温馨。

“原来是碧姑娘。”允礼浅笑，微微鞠了鞠手，“额娘得了个标志的女儿，竟也不和允礼说一声，允礼也好关照。”

“唉，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么分别，我们摆夷女子，终是只能隐姓埋名地过日子……”舒太妃压了压浣碧的肩膀，“我终是对不住碧珠儿，没能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搀扶一把。那个甄远道也是，要不是我知道的巧，他居然想让浣碧给他家人当一辈子的奴婢。”

“父亲也是无奈之举。”浣碧为父亲打圆场，说到底大家都有苦衷，对于至亲，浣碧是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的。

“碧姑娘跟着额娘也好，左不过吃穿用度差了些，却不至于没入奴籍。”允礼插嘴，“若是想吃点什么别的，我也可以经常来坐坐，给碧姑娘带些。”

舒太妃抽离了悲痛，想起了什么，拉过允礼，道：“欸哟，看额娘这记性，额娘些前打算着，教碧儿练练字、念念诗，碧珠儿生前最喜诗词，她没机会教的，我这个当姐妹的，也想帮她完成心愿。”

“那些生涩难懂的东西，我大抵是没兴趣的。”浣碧靠着舒太妃，倒像个孩子在偷偷撒娇般。

“哎，没兴趣是一回事，读过又是另一回事。”舒太妃打回浣碧想逃离的想法，“允礼，你有空啊，多带她往你清凉台走走，学学诗词，到底是我欠她的。”

“额娘不曾欠浣碧什么，浣碧学就是了。”浣碧见不得舒太妃暗自伤心的样子，也挂念着母亲，总归是有了依靠，有了类似亲情的温暖，也愿意多迁就些。

“恰好近日额娘生辰，皇兄放我出宫在清凉台小住，若是碧姑娘不嫌弃，今儿便可随我一同前往。”

允礼和浣碧双双走出了门，浣碧方才未答允什么，不知是紧张还是不屑，允礼也不恼，此刻兴味正浓，自然愿意多担待些。他跟着浣碧拐入一侧简陋的小厨房，看着她熟练地把盘子里的杂屑倒掉，清洗干净，转而从嘎吱作响的木柜子里取出一盆冷水，里面浸泡的是龙井和褪了皮的绿豆。

若说诗词乐理是允礼的优势，那这些也是文化范畴里的东西，却是他的盲区了，“碧姑娘，这是在做——”

“龙井茶糕，常见的茶点。”浣碧没有抬头，专注于手中的工作，她纤细的手指熟稔地穿梭在深深浅浅的绿意中，颇有春日的生机之感。允礼倒想起自己吹奏长相思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把食材安在了屉笼上待煮，浣碧才空下来了些，仿若从意境当中抽离，谁知一扭头瞧见认真观摩的允礼，被猛地一吓，好像些前的答复都是梦呓一般。

“王、王爷。”浣碧连连后退三步。舒太妃不在，似乎连接着二人的梯子也消失了去，她比起识破身份前的灵动，这会却显得不自然起来。

“只是欣赏碧姑娘的手艺，”允礼随意地靠在案台边，手中的折扇在空中划了个圈，最后落到屉笼边，“况且也是姑娘所说，‘就算是果郡王，也得先赔了茶糕才是’，我既身为他本人，自然也要跟姑娘好好学学。”

浣碧见他学的一板一眼，一时无言，无形中败下阵来，只好和赌气似的转过身，盯着屉笼的热气发呆。

寂静，二人皆不说话，偶有窗外的麻雀开嗓声传来，配合瑟瑟树叶音，也显得悠然自在。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像一个奴婢。”浣碧兀地开口，手指压在案台上，像是要把石桌扣出花来。

允礼被问的一愣，他看向眼前少女的侧颜，修行之服在她身上，把她衬得格外素雅，但无论是那眼睛还是双唇，都沾染着尘世的纷扰。

“我知道，真正的大家小姐都不做这些，都是学些琴棋书画的。”浣碧低着头，似乎在自己解释给自己听，“甄府的小姐就这样。”

“这世上的事本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在乎精不精通，喜不喜欢。”允礼望着她，“更何况，谁说大家小姐不做茶点了？我就见过。”

“真的？”浣碧一震，连忙回过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允礼，“哪位小姐？”

允礼摇摇扇子，思考一番，笑道：“便是眼前这位了。”

浣碧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失望地垂下身，心情却不似方才那般郁闷，她忍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回身看着屉笼，恰好时辰已到，便开笼把绿豆移入另一器皿中。

“喂，王爷，来搭把手。”浣碧心情愉悦，招了招手，允礼把扇子随意放在一边，接过她递来的筛子。

“可放正了，我要用勺子压过，才能得豆粉。”浣碧心思全在茶糕上，抹了抹额前的汗，把绿豆倒入，取一木勺，在上面碾压，下边是另一器皿，装着细碎的草绿。

“其实姑娘叫我允礼便可，”允礼知道现在打扰她的思绪不太恰当，但还是忍不住提一嘴，“我既不自称王爷，碧姑娘也不用拘泥于我的身份。”

浣碧压粉的手一顿，允礼隐约听到了一声蚊子般的应允，回过神来时，却被浣碧手肘一撞，筛子被夺了过去，浣碧像是在倾泻什么情绪般，双手并进，用力碾压着豆子。

允礼轻笑一声，反倒让浣碧的耳尖透出一片浅粉来。

“碧姑娘可想去外面走走？”

“啊，外面？”浣碧一愣，“不过是花花草草，我这几日都尽数见过了。”

“外面不只是花花草草，更应有人间百态。”允礼道，“我只在清凉殿小住半月，其后时光，碧姑娘可愿意与我去山下游历一番？”

浣碧顿了顿，似乎有一瞬间的期待，但很快她便道：“我知道自己什么身份，能随太妃修行已是大恩，怎可奢求下山？到时连累了太妃，连累了你，我浣碧是九条命也不够赔的。”

允礼一时也想不到极好的对策，只能把种子先埋下。正思虑着，就瞧见浣碧已捏出了茶糕的大致的式样，往茶糕模里一扣，撇去多余的粉末，再一翻，一个龙井茶糕便欣然亮相了。

浣碧看向允礼，把头一个端至允礼面前，道：“尝尝？”

允礼捏在手里，浅浅品了一口，彼时山风轻拂，窗外自然美景，皆融进茶糕之味，他笑道：“口感清新淡雅，味蕾间还留有极淡的龙井香味，若是配合雨后的西湖龙井……真有所谓‘深山生浅草，幽径显春华’之意。”

“难为你想这么多来夸我。”浣碧被他陶醉的模样给逗了笑，“后面那句诗为何意？”

“描写意境之句，意会而不可言传。碧姑娘若是好奇，大可跟我同上清凉台，由我来教姑娘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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