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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个未来(完)

我想和你穿山越岭来相爱x

2022年5月26日,十一点半。八点上床时,信誓旦旦,今晚一定好好看书。三个多小时过去,只有前半个小时在看书,看不到两页,睡着了。姿势不太对,脖子窝得酸疼,睡会儿又醒了。起来翻手机,想起来今晚本来的计划是看书啊。又拿起书,刚看没几行,瞌睡了。抓起手机看一眼,十一点半。宝贵的三个多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我挺懊恼的。不是说非看书不行,可人总得有点精神追求(物质方面,在认清自己智商中等,资质平平,意志力薄弱,又缺乏魄力之后,逼不得已只能放弃)。然而每每下定决心要认真做点事,每每做不好,就难免感到很沮丧。我躺在床上,想到自己至今一事无成,上学的时候学习马马虎虎,毕业后工作马马虎虎,谈了段恋爱男朋友马马虎虎(一个我眼里都马马虎虎的男朋友竟然有人来抢,还抢走了,让我至今难以置信)。想努力改变人生吧,没承想努力它不只是口号还是种能力,无数事实证明我这方面能力实在一般,努起力来也是马马虎虎。那就是说我这个人已经被马马虎虎四个字套牢锁死,人生基本可以就此下定论:以前现在已然如此,将来也是一眼能望穿,万万没有成大事的可能。想到一辈子大概率要这么马马虎虎地交代过去,我更沮丧了。我总觉得这种铺天盖地的沮丧感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上次这样是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那干脆不想。书看不进去,干脆不看。睡不着,干脆不睡。眼睛都给它不闭(命运待我如此不公,给个这么烂的配置,生气了!谁还没点脾气),大睁着双眼,盯牢黑暗发呆,等着睡意自己找过来。

于是我就那么样地,在黑暗中,清醒地对抗着我的沮丧。我的人生,犹如我的长相,毫无亮点。灰扑扑地,像持续的阴天。雨不下,太阳也不来。我幻想着那些长得漂亮活得漂亮的人,欣欣向荣的成功人士,历尽坎坷勇敢闯出一片天地的人,输了又输不肯认命的人,他们上辈子做对了什么,这一刻又都在干些什么刺激有意思的事。他们追求目标的路上遇到困难,都是怎么克服的。他们在人生的哪一步,做出了或者将要做出那个让他们最终迈向成功的正确决定。我想他们一定都拿着主角剧本,不像我,群演,剧本都没人给好好写写。

说什么现今社会每个人都有十五分钟名声大噪的机会,我看说这话的人是见识太少,至少他没见过我,见了我,他没底气把话说得那么满。不要以为谁都能拍视频的时代,就谁都能火。我又不是没捣鼓过,自以为风情万种地朗诵了些诗歌,留言清一色劝我放弃,别糟蹋经典。我从小没得到过太多表扬,长得不可爱,反应不敏捷,唱歌声音太大,广播体操做了半学期四肢协调不到一起,讲话一大段一大段抓不住重点,穿着打扮审美欠佳……从小到大处处都能拿来被人取笑,唯独家务和农活干得还不错得到过夸奖(不如不夸),按说面对批评应该心如止水,然而没有,内心并没有因此就很强壮,反倒比常人更敏感。心底全是对自己的审视和质疑,稍遇挫折,立刻就要放弃。直播朗诵被群嘲之后我对镜头是格外恐惧,老板过生日,部门领导找大家拍生日祝福的视频我都找机会溜了。还名声大噪,就是白送我十五分钟镜头在全世界直播,我也肯定是临到头了撑不起场子。用我领导的话说叫狗肉凑不上席。

我常常幻想纸醉金迷的生活。幻想能骗到一个不看重外表的多金男(帅一点更好,不帅也就罢了,我这条件也不能啥都要)结婚。或者突然发一笔莫名其妙的横财。再或者,当年遗弃我的亲生父母突然找来,多年辛勤耕耘的他们如今富甲一方,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争斗,我痛苦地(电视上这么演,其实我不理解这么天大的好事为什么要痛苦)决定回到他们身边,从此过上不劳而获的生活(每每想到这里,幻想就得不攻自破,因为村里人都说我跟我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个评价的意思是,别说抱养,连我妈出轨潜质富豪男才生下我的可能性都为零)。

我希望拥有另一种性格,被强大的信念感支撑,厚着脸皮坚持,谁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渴望拥有另一种人生,爱和恨同样浓烈,生活像坐过山车。如果有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另一种,随便什么样的人生。无论是什么,都好过现在吧,我想。

蚊子独有的嗡嗡声起得很突兀。我讨厌蚊子(谁不讨厌),伸手拧开台灯,灯光一亮,吓一跳,那蚊子就在我目光所及的正前方悬空停着,硕大,像在跟我对峙。我被它无畏的态度激怒了,是的我搞不定人生,那我还搞不定只蚊子了吗?当即决定起身拍死它。起了两下,身体很沉根本起不来,像有什么不得了的力量将我钉在床上。兴许是用力过猛,导致耳朵一阵一阵地嗡鸣。很远的像山谷里回声一样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沁芳,芳。我应该是幻听了。近来总感到身体这里那里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持续了很久。真要仔细回想到底怎么难受,持续了多久,却是一片模糊。幻听之后是胸口一阵一阵有规律的压迫感和疼痛。我被困在床上动弹不得,笼罩在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百色斑斓的光晕中。

觉是彻底睡不成了。我挣扎着坐起来。而蚊子像是下定决心要气死我,为了保证始终处于我目光的正前方,也适当地调整了它的高度。

你到底谁啊?我忍不住自言自语发牢骚。

你好,我是爱因斯坦1893。它说。

虽然看不到它的嘴,但我确定那是蚊子在说话。在确定的一瞬,我的脑子像瞬间加载过量信息的电脑,开始发烫,眼前也一阵发红。当红色褪去,我的生命线圆盘像月亮一样充满我的房间,所有修改过的修改前的经历全数涌向脑海。

我在第一次修改中杀掉一个人。我在第二次修改中试图挽救两个人。

我想挽救两个人的命运,我的傻子哥哥,依然在我上初中那年走丢了——他说他有个亲生的好妹妹,他要去找那个亲生妹妹。我们全家人都认为他不只是傻,已经是彻底疯了。我爸妈因此认定家里没人的时候我精神虐待过他,导致他疯魔地幻想出另一个好妹妹。在他走丢之后再没人给过我好脸。我很是怨恨了我哥一段时间。后来不恨了。忘了。我们兄妹感情淡薄,他走丢,对我影响不大。可他本人对我影响很大,傻子他妹,这个称号跟着我,从村里跟到高中。上大学之后全是陌生面孔没人再提,所以那之后我基本想不起他。

我没有收到过太多肯定,没有一个现成的模板让我模仿着向外输出肯定。人际关系谈不上太糟,但也不好,一眼望去,全是泛泛之交。情感像浮萍,游来荡去,落不下根,因为不知道根应该扎在哪里。看到生命线圆盘的全部内容我才知道,我的本质不是这样。我原本有一个深情而坚硬的核,来自我的傻子哥哥对我的无条件的爱。而为了保命,我无知无畏地删掉了我爱的根基,我的能量来源。这是第二次修改过后我跌入虚空的根源。

当所有的经历涌进来,我看到事情演变的全部经过,感受到了从前的深情和卸掉深情时的痛苦,面对着那些遍布生命线全盘的白色标签,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修改了那么多次人生,改来改去,不过是从一种绝望爬向另一种绝望。而那些白色标签,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给命运低头认输时高举的白旗。

迄今为止,你一共修改人生67次。改了67次,你对你的人生依然不满意。爱因斯坦1893非常磁性的男中音适时响起。

能见到你,说明我还有机会。我毫不慌张地回应它。

是的。能见到我,说明你来到了第三档,巨难。大多数经历过第二档的人,都会把自己逼到这一步。可见人类的抉择一旦掺入意识,做出的决定逃不出数据分析的范畴。我以为你会是个例外,能再带给我们一些惊喜。因此再见到你,多少有点遗憾。

我对它的期望没兴趣,我本来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巨难有多难?我问。

事情不难,难在抉择。因为你只有一次修改机会。

一次?

对。第三档是理性主导。之所以巨难,就难在要从纷杂庞大的信息群中理出头绪,做出最有利于你人生的选择。你可以将这些白色标签全部撕掉,也可以像从前一样,直接进入生命线进行修改。这次修改我们会向你开放所有数据。你掌握这么多讯息,但却只有一个机会,第68次修改完成,数据切入并覆盖后,你的人生会是什么走向,再没有可修改的余地。所以这档叫做巨难。

一锤定音?

对。

我所有的希望之光,一瞬间黯淡下来。

你现在随时可以开始修改,修改完成之后的步骤和前两档一样。当然了,它说,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放弃这次机会。

放弃会怎么样?

放弃也算你的第68次修改。不过,放弃之后的结局是已知的:你的情绪琥珀会被制成标本,不再与外界发生任何关联,因果只在内部流转。你将永远在你现有的生命线上流浪,不断修改,不断覆盖,不断忘记,不断重来。不断给我们提供参考数据。换句话说,你将永远被困在这里。

芳,沁芳,听见妈在叫你了吗?外部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爱因斯坦1893的话。

听到了,妈,我在。我用尽全身力气回应。想让她知道我在,我不想被困在这里。然而没有用,我的声音被笼罩着,在大脑中,胸腔里久久轰鸣,出不去。我着急地问爱因斯坦1893,我有多少时间来做这个决定?

随你喜欢,它说,在这里时间不是线性的,不用担心。

我深吸一口气,一条条捋过生命线圆盘上贴着的那些白色标签,清晰地看到首尾交接的地方在2022年5月26号,之后有小片的模糊和空白,那些地方我还没有去续写。我的生命线第一次以如此清晰的面貌展现在我眼前,我的还未完成的一生,被文字,数据,图像的描述圈成一个理性的,贴贴补补的圆。情绪,情感浓缩成一团小小的色彩纷呈的核,突兀地镶嵌在最里面,随时可以抠出来。而我的现在,被圈在5月26号这天。这天晚上,我穿过情绪的色彩、气味,穿过那一长段再一长段绕人又晦涩的文字、数据、图像,去修改、删除、覆盖。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转来转去,走不出5月26号。我难免揣测也许我已经被制成标本,已经在不断重复,而我却毫不知情。关于时间牢笼的猜测再次涌现,如果这是对我蓄意杀人进行的精神惩罚,我不认罪,我不认为我有错。如果说这是一次偶然的,不幸的命运,可又凭什么偏偏是我?

我想起《蝴蝶效应》导演版的结局,主角不断回到过去,做出避免引起日后那些意外的改动,短暂欣喜过后都迎来另一个更大的灾难,那些小型的绝望一次次累积,成为一个巨大的绝望——修改过去不会让人生变得更好。最终他选择回到母亲的子宫,用脐带勒死自己。

我看得见生命线圆盘上卵子和精子相遇的时间点,我可以学《蝴蝶效应》的主角,拒绝出生。可我看不见我的傻子哥哥到底有没有找到他的好妹妹,我怕他陷入不断找寻的孤独。为了我的傻子哥哥我必须出生,可活下来又避免不了在镜子和镜头之间做选择,我怕我只是活着却没有爱的根基,又怕我有爱的根基却活得没有自由。

只有一次机会,我5月26号之后的未来,只有一次决断的机会拔除后悔,打碎情绪琥珀。但无论如何选择,似乎都注定会后悔。后悔,我情绪琥珀的母体情绪,怎么可能自己打碎自己。好一个首尾相连的圆形悖论。

难道,放弃,做一个生命线上永恒的流浪者?

让我想想。

让我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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