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坏孩子

回到家已是筋疲力尽，回家晚点还灰头土脸免不了被劈头盖脸大骂一顿。奶奶催促我赶快去洗澡，我却犹豫起来。

“喂，你出来，我找到个地方藏你。”我尽量压低声音。所谓藏身之处其实只是床底。回想凉亭里那化作白蛇的男子说的话，我不禁背脊发凉。他说我没有当场毒发身亡可能只是撞了大运，过段时间我可能还是难逃一死。听见这种话我并不高兴，虽然比起死在荒郊野外，我认为在家里反而会给家人增添麻烦，但是我还是选择了忍痛回家，带着幻化回小白蛇的男子。

至于他，本就没有理由再杀我。“这种毒无药可解，嗯，本来就是为了不被治愈才被创造的。”出于好奇心，他想继续观察我一段时间。他用手轻轻碰了我一下，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术，身上的伤口突然消失不见了，尽管疼痛感还在。估计是什么障眼法吧，蛇都能变成人形，这也不足为大惊小怪了。

接着他变回初见时的蛇形，毫不避讳地钻进我的裤脚，缠绕在我腿上。冰凉滑腻的触感激起我浑身的鸡皮疙瘩，我连看见蛇都心有余悸，更别提肌肤相亲了，但现在的处境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我偷偷拿出长袖睡衣，理由已经想好了，就说有点感冒，怕冷想穿暖点，本来我就体弱多病，这个理由应该不会引人怀疑。“帮我解除你这什么……障眼法。我要去洗澡。”我奇怪地跪在床边，而他似乎很介意灰尘，迟迟不肯进去。

“伤口沾水了会痛哦。”恶魔的关心是极致的诱惑，会害你失去怀疑的能力，臣服于他束缚的铁链之下。然而，我更关心其他事，“但是我不洗会被骂的！比起这个，痛点根本……”

“我帮你吧。”他这次是钻进我抱着的睡衣里。“去浴室吧。”

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和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待在浴室里，不管再怎么在心里强调他不是人，也无法忽略其生理特征。“不用害羞，我们面对的只是普通的人体器官而已。”

此时的他已化为人形，地上的瓷砖全都被氨气味熏得发黄，将他的身体衬托得更加白亮；墙上的镜子的裂纹凌乱交错，只有他身体的肌肉线条毫无半分多余，我在心底替厕所不好意思起来，要是再干净点就好了。

“总之我先看看你的伤口吧。”见我迟迟不愿脱衣，他只好蹲下来检查肉眼可见的部分身体。“伤口竟然愈合了……怎么可能……”他一只手摩梭着嘴唇，若有所思道。

伤口愈合了？！我一时放心了不少，明天可以好好去上学了，也不用给爷爷奶奶添麻烦了……为什么，这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我却开心不起来。或许我想要的并不是什么都好起来，但我又真真切切希望自己能好起来。我希望自己永远都是个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好孩子，而现在我此前的忍受又变得一文不值，我为自己的贪婪悲哀起来。

近乎密闭的小空间容纳的氧气有限，迟早我们会溺亡于彼此的呼吸中，浪费时间毫无意义。我垂下眼睛，手开始旁若无人地脱着衣服。“啊，洗吧。全部都洗干净。”怎样都无所谓，羞耻心也好恐惧也好悲伤也好，全都洗掉。

虽然这样想着，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背时，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人类不管眼神有多么坚决，身体还是会本能作出反应呢。不过，你还真是个乖孩子。”他的言语如同他手上的动作一样轻柔，生怕再给我增些伤口似的。

我并不是什么乖孩子，我回家晚了，我把身上弄得脏兮兮的，我曾想要一了百了，我还自暴自弃让陌生男人随意触碰我的身体。我是个坏孩子，我不想做什么乖孩子。

他十分认真帮我清洗身体，比给自己清洁更小心翼翼。指尖就着泡沫在我肌肤上滑动，如同他以蛇形附在我身体上时的滑腻感，从脚踝，到后腰，到后背，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我的后颈，那个畸形的位置。“这里，人的视线的杀伤力原来这么大。”他用指腹轻轻地打着转。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他，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你终于愿意直视我了啊。”

很危险啊，他。一瞬间就看透了我，我想。

让他给我洗澡其实和以前奶奶给我洗澡并没有什么区别。束缚自己的是自己的思想，如果在心底设定与异性赤裸相对是羞耻，这便成了既定的规则。原来让男人给我洗澡也并不会怎么样啊，我心底暗笑。

“王一肆，你叫这个名字啊？奖状很多嘛，不愧是乖孩子。”他披着被子盘坐在床上，看着卧室里贴满奖状的墙。我心一紧，比与之共浴还强的羞耻感染红我的脸。“有什么好看的！别看了！”我差点没压住声音，否则锁紧房门也没有意义了。我不习惯别人直呼我姓名，也很少叫别人的名字。「喂」、「你」啊之类的更让人舒心。

“你呢，名字？”但是没有名字的话，又会很不方便。他微微偏了偏头，眼睛眯起来，像是努力在回忆什么。“啊，你帮我取个名字吧。”他的脸突然凑近我，我条件反射别过头去。“你自己没名字吗？”我奇怪道。

“以前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即便不看他，也能感受到他眼神突然黯淡下来。“让我想想吧。”深挖他人不愿示人的秘密将会破坏秘密的美德。

“只看到了你的爷爷奶奶呢，你的父母呢？”明明才第一天认识，我们竟然如此自然地闲聊起来。我们彼此都不是自来熟，却如同多年未见的好友，别离后的陌生只在顷刻间便消散怠尽。“不在。爸爸他外出打工了，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看到他了。妈妈的话……我没有妈妈。”对话练习而已，这可是个好机会，不用去打扰爷爷奶奶了。

对那个女人（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床上陌生男人林密般的鼻毛，她拿着的刀，从父亲手缝中滴到地板上的血，和正如现在的蝉鸣般聒噪的哭喊。这是微不足道的故事，没有必要讲，也不会有听众乐意听。哪怕一次次在心里上演，我也不会为之鼓掌。

“你呢，你的父母呢？”

“死掉了。”

“被我杀死了。”他淡淡道，看不出有任何心理起伏。

一想到如果记忆中的那把刀是在我的手里，我竟然第一次产生了嫉妒之心。

“现在我伤也好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你也没有理由呆下去了吧。”黑暗的卧室内，我举起手臂与他发着金色光芒的眼睛对视，故意这样说到。他一开始就说过，这种毒是没有办法解的，毒性再次发作是迟早的事情，一旦毒发便是千刀万剐，身体会自动出现许多伤口，般人会因为伤口太多而失血过多至死。我身体的愈合速度相当快只是我个人身体体质的问题，并不意味着毒不会破坏我的身体。

“但你身体里的毒并没有消失。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观察一下你的愈合能力我和我的毒比到底谁更强，假若我赢了再见证你全身伤裂而死好了。”他没有拆穿我。

“不知道为什么，还真是适合你的方式呢。”，我感叹道。我居然能心平气和地谈论死伤，仿佛中毒的不是自己。“适合我？”他顺着手臂缠绕上我的脖子，窒息感瞬间袭来。“应该是适合你才对吧，你仿佛很享受这种感觉。”

没错，我差点就沉溺其中，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我头一次品尝到了，乐趣。但是，现在还不行。我抓住他的身体，用力向外扯。他见我挣扎起来，反而更加收紧身体，直到我不再用力时才终于放开。看着他嚣张的样子，我喘着粗气，酝酿着一件大胆的事。“哼哼……哈哈哈。”我轻笑起来。

“生气了吗？”

“喂，治好我吧。”

“不管用什么手段，治好我。从今天起一直待在我身边，直到你能治好我。这比「谁更强」的无聊竞技游戏的难度更大吧。”我笑着看着他，黑暗中多出来一双金色的眼睛。

夜色浓厚得化不开，只有窗外不时的阴风才能打破这寂静，黑暗的凉意穿透身体，将我们的微笑都冰冻起来。“找到能解我自己毒的方法来治好你？更有挑战性是吗？”他的瞳孔突然缩成一条线，比起找到解药，他其实更在意我眼睛的变化。我很清楚他心里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如同现在我对自己变得奇怪的视野的好奇，我模仿他嚣张的样子，向他挑了挑眉。

“想办法治好你可以，但待在你身边有意义吗？我可以独自去找解药。”如我所料他妥协了。其实我根本不在意解药，对不抱期待的救赎，我的立场被微不足道的理由吞没，无可救药地变得奇怪起来。世界在不断崩坏，尽管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毫无意义，我却唯独不想放开眼前这个生物。

“没有意义。我的生活也是这样毫无意义。但是你想，如果只看每一个点，我们谈话的短暂停顿也好，脑袋放空的时间也好，这些有意义吗？但是我们不还是照样去经历了……啊抱歉，自说自话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自言自语道。对我而言，一切确实毫无意义，我们的故事就是分文不值的三流小说，读之无趣，弃之不舍。

“去体会毫无意义的事情也是一种意义吗？”他从我身上慢慢爬下去。在黑夜中我看得很清楚，他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的模样，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不再是玉立的美男。我立坐起来，拉开窗帘，想借月光好好看看他的样子。确实是他没错，虽然头发变成了清爽的黑色短发，眼睛比以前更大了，脸颊还有些许婴儿肥，但那雪白的肌肤和黎明般金色的眸子让我断定就是他。

“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吧，这不是你自己的提议的吗？从今天开始我就陪你慢慢长大好了。”他见我目不转睛的样子，有些别扭。

我没太在意他说了些什么，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肉嘟嘟的脸蛋。等会过神来时，已经上手捏起来，手感好到让我心有些痒痒。“喂，你！”他反身压制住我，也开始捏我的脸。“你自己的不也手感很好。”

我还没来得及喊疼，就突然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安静。他一瞬间便会意了，眼睛向门的方向瞥过去。时钟在静得可怕的黑夜中滴答作响，我们紧张地数着秒，直到传来冲水声和关门声。“估计是起夜吧。”我松了一口气。“真亏你发现了”掐在我脸上的手指突然用力。“嗯？很大的脚步声啊。吓我一跳。”

又是这样，他又沉默起来。

终于他开口了，“你还没发现吗？自己身体的变化。”我夸张地摇了摇头，他便接着说下去。“我们其实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不如说我们就是人类吧，从决定做人的那天开始，我们就是人了吧。”我眨了眨眼，表示认同。“但是我们还是保留一些以前的特征。比如蜕皮和冬眠。以及，听觉和嗅觉、温度感受会远超常人。”他这么一说我便懂了为什么脚步声我听得这么明显了。我的身体正在发生着可怕的变化，一想到这未知的走向，身上便冒起了冷汗。

“那……障眼法呢？”我很好奇自己是不是也能做到这一点。“障眼法？啊，那个啊。确实是「障眼法」啦。”他伸出手臂，“你看。”他光滑的手臂上突然浮现出白色的鳞片。“我们可以自由地改变身体组织的形状，虽然蛇鳞不能像鱼鳞一样剥落，但化作人形的我们可以将其剥离。那个时候我是把自己一部分的鳞片覆盖在了你身体上，改变了它们的形态，看起来就像你原本的皮肤一样，就是所谓的障眼法吧。现在这个身体也是同样的道理。”

“那我也能做到这一点吗？”我只关心这个。“我也很好奇呢，目前看来你感官的确是发生变化了。话说你知道你现在的眼睛是金色吗？”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啊。”视野变得有些奇怪的问题有了答案。“果然你早就意识到了，所以才对我说那些话的吧，问你的时候还不承认，我居然从一开始就中计了。”被发现了呢，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神无辜至极。

“哎，试试吧。把注意力放到自己的身体上，想象着改变它。”

“想象……”我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想象着刚刚看到的白色鳞片。“好像不行诶。”看着毫无变化的皮肤，我有些气馁。“啊，我不会眼睛一直这样吧，这可不行，我明天还要上学呢！”我突然意识到了很重要的事。“看来你也没有吸收我全部的能力呢。说实话要是没毒死你还被偷学了能力我会很难过的……”他作势难过的样子，但看到我只对自己眼睛忧虑的样子便不再演下去。

“别担心，把注意力放到……看来根本不用我教啊。”他轻叹一口气，一脸无奈。说完便也跟我一样将眼珠恢复成了人类的样子，乌黑透亮、圆润柔和。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给我取的名字了吧。”糟糕，有点得意忘形了，竟然忘了这个。我的大脑飞速运作，想要从浩荡无边的词海中揪出个名字来。

“简……简叶？”我说出口的一刻便后悔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简叶？嗯……为什么呢？”果然，他还是问了。我的大脑再次运转起来，怎么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直到脑海中浮现出最初见到他的样子。“因为你当时身上有叶子嘛，抱歉，我只能想到这么简单的东西。”我缩进被子里，死死捂住脸，想用窒息抹去丢人的痕迹。但是还是有空气漏了进来，声音也是。

“我很喜欢哦，晚安。”他钻进我的被子里，在夜里说着让人难以入眠的祝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