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如懿离开的背影,阿箬的眼神明明灭灭,最后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什么。
如懿回到殿中坐下,听着外头雨疏风骤,不过多久,却见惢心推门进来,她有些诧异:“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惢心有些为难,片刻方道:“贵妃看了主儿抄写的佛经,说主儿字迹潦草,敷衍了事,并非诚心认错。”
如懿叹口气,颇为不耐道:“那她要怎样?”
“贵妃让您再重新抄录百篇,明日去长春宫请安前送去承乾宫。”说完,惢心屏息敛气。
如懿微微凝神须臾,缓缓道:“无妨,我再抄百篇就是了。”
惢心小心觑着如懿的神色,低低道:“其实贵妃压根儿就没认真翻阅您抄的佛经,只是随意看了看便如此说,她分明是存心刁难。”
如懿淡然一笑:“那不是意料中的事吗?她哪里是要看我抄的佛经?分明是想看我辛苦劳碌罢了。”她说罢再不言语,示意惢心搀扶她到案几前坐下后,慢慢铺开空白的纸,嘴角含了一缕微薄而自信的笑意,淡淡道:“阿箬没有分寸,贵妃要管教阿箬,可贵妃自己也失了分寸,我会让贵妃知道什么叫分寸之内。”
惢心踌躇片刻,还是道:“可贵妃真的是太过分了。”
如懿笑而不答,只提笔蘸墨,在纸张上慢慢书写起来。
看着她提笔立时写就,惢心不觉诧异:“主儿不是要抄佛经吗?怎么写了一首旁人的诗?”
如懿歪头看着惢心,自得一笑:“抄佛经不过是弄小巧,这才是最重要的。”将诗写完后,她附耳低语了几句,惢心会意一笑:“奴婢遵命。”
两人正说着话,三宝已经带着许太医过来了。阿箬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被水芝扶了颤巍巍地进来。
如懿淡淡道:“劳烦许太医了,替本宫瞧瞧这位姑娘。”
许太医答应了一声,便替阿箬请了脉,很快道:“娘娘,姑娘是淋了雨着了风寒,需得仔细调养。微臣会开了方子送药来。”
“膝盖呢?”说着如懿瞥了一眼阿箬的膝盖。
许太医恭谨道:“以微臣的经验,膝盖是外伤,上点药就无妨。怕冒犯了姑娘,微臣就不看了。”说着从药箱里取了两瓶药粉出来,“内服、外敷,好得更快。”
如懿点头谢过,便吩咐三宝好生送了许太医出去,随后示意惢心取过许太医留下的药,语气平稳无澜:“把裤腿卷上去。”
水芝蹲下替阿箬卷好裤腿,露出又青又紫的膝盖,最严重的地方硌破了皮肉,沁出鲜红的血丝。
惢心搬来绣凳让阿箬将脚放上去,替阿箬敷上药粉。
阿箬止不住呜咽起来,觑着脸色平静的如懿道:“主儿,奴婢好委屈!”
看着惢心在阿箬的伤口上慢慢撒着药粉,如懿淡淡道:“委屈什么?”
阿箬哭道:“贵妃折磨奴婢,就是为了羞辱主儿的颜面。奴婢受委屈不要紧,可是主儿……”
一缕嫌恶在如懿眼里一闪而过,快到没有人察觉。她直勾勾地盯着阿箬,冷然道:“你受委屈当然不要紧,因为你都是自作自受,都是活该!”
阿箬怔了片刻,似乎是不可置信如懿会这般说,泣道:“皇后从来不向着主儿,主儿以为奴婢是为什么?奴婢是为了替主儿出气,才奚落了莲心的!”
心口像有一团烦躁之意四下蔓延开来,如懿沉着脸道:“替我出气,还是替我挖个坑让我跳进去?我再三告诫过你,这是后宫,一句话说错便是要活活打死,你有几条舌头去填你的命!”
阿箬战战兢兢地看着如懿,哀泣道:“奴婢就算有不是,那也是为主儿的一片忠心呀!”
如懿横了阿箬一眼,也不说话。
惢心忙道:“阿箬姐姐,主儿就是为了替你求情,才被贵妃娘娘再三为难,跪着抄了一百篇《佛母经》还不够,还要再抄一百篇。”
知道如懿也被罚跪,阿箬怯怯道:“主儿,奴婢是替您不服气,凭什么贵妃事事压在您头上?主儿又不是争不过她!”
如懿的脸瞬间耷拉下来,不耐道:“你凡事只知道争,就知道出头!你知不知道凡事要适可而止,有进有退!你是喜欢争,可你偏偏又争不过人家,还把自己填了进去!”
阿箬气馁地哭起来,惢心见两下里尴尬,便端过兰芝送来的姜汤给阿箬:“姐姐风寒,快喝碗姜汤散一散吧。”
阿箬低头就着惢心的手正要喝,如懿不快道:“自己喝!”阿箬撇了撇嘴不敢再哭,只得自己接过喝了。
如懿恨恨地看着阿箬,须臾,才平静道:“喝了姜汤好好去睡。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下次还要口不择言,凡事胡乱逞强,我也救不了你。”
阿箬垂着眼睛,无声地啜泣着点头。
因着阿箬惹的事被连累罚抄佛经,如懿这一生闷气便是一夜。夜里听着微凉的雨簌簌一夜,夹杂着雨打芭蕉之声,格外扰人心绪。直到后半夜这雨方才停歇,天光微熹时如懿方放下笔,将抄录好的佛经一并交给惢心,闷闷道:“终于抄完了。”
惢心拿着佛经,关切道:“主儿抄了一夜,赶紧歇歇吧!”
如懿打了个呵欠,问道:“皇上昨夜歇在哪儿了?”
“歇在承乾宫。”惢心回道。
“如此正好。”如懿点头,将抄写好的诗放在佛经上面,吩咐道:“去吧!”
因着早知皇帝昨夜歇在高晞月处,惢心便特意卡着时辰往承乾宫外走。果然见微明的天色下,远远有太监们薄底靴轻快擦着青石砖板的步声传来。一溜儿宫灯如星子明耀,簇拥着明黄御辇,后头跟着无数仪仗,自悄然寂静的宫墙夹道急急走来。
惢心自当是低头走路,打皇帝跟前走过。前头的引导太监便呵斥起来:“谁在那儿?没看见御驾在此吗?”
惢心忙跪下道:“奴婢延禧宫宫女惢心,无心冒犯圣驾,还请皇上恕罪。”
“是惢心啊,起来吧!”皇帝倒还和气。
“是。”惢心端着放着佛经的托盘起身,“奴婢原本想去承乾宫门外迎候皇上。”
皇帝道:“何事啊?”
惢心垂着头,恭恭敬敬道:“娴妃娘娘说八月十八是观潮日,今儿已经十四了,说是皇上曾与主儿提起向往海宁观潮胜景,遗憾不能一去。所以主儿特意叫奴婢交一份东西给皇上。”
皇帝点点头,看了进忠一眼。进忠便上前从惢心手中取过,双手捧着奉给皇帝。皇帝打开一看,却见一张玉版纸上,寥寥几行簪花小楷:“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那是刘禹锡的《浪淘沙》,写的正是八月十八钱塘江潮壮观之景。
皇帝明如寒星的眼里便有了一丝温暖清澈的笑,这是他曾与如懿说过的,对于钱江狂潮的向往。她却还记得,将满江浪潮一笔一笔写了给他。却见纸张下面还有一篇《佛母经》,皇帝疑道:“怎么有一篇《佛母经》?”
惢心道:“我们主儿说,钱江潮虽有万马奔腾之势无可比拟,但常常听闻有人被卷落江中有所损伤。所以特意抄写《佛母经》一篇,想借佛母慈悲,眷顾百姓。”
听着惢心的话,皇帝忽然想起了昨夜高晞月说过又罚如懿再抄《佛母经》百遍之事,一时间似乎明白了惢心此举意欲何为了,看来如懿也会背地里找他悄悄告状和求情了。
惢心继续道:“主儿另抄《佛母经》百篇,散布公德。”
说来如懿此举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后宫女人常用的小把戏罢了,皇帝也不在意。既然如懿前后已经抄了两百篇《佛母经》,还跪了几个时辰,如此处罚说来也够了,想来日后也不会再纵容宫人,便也愿意纵着如懿的这点小心思,遂温言道:“那这一份朕就收下了。进忠,将娴妃所抄的《佛母经》供在养心殿的神龛前,这个月都不必取下来了。”
进忠答应着伸手接过惢心端着的托盘,惢心侧身跪在甬道边,满面恭敬地看着御驾迤逦而去,才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笑容。
惢心回到宫中时,如懿已经自长春宫中请了安回来,斜倚在长窗下的炕榻上挑拣新送来的白菊花苞。那些花苞尚未开放,带着淡淡的青色,仿如凝玉一般。
惢心跪在如懿身边,帮着一起挑选。
“从长春宫请安回来,贵妃一句话都没说,我就知道你把事情办好了。”如懿盈然一笑。
惢心低眉恭顺道:“是。皇上把主儿的《佛母经》供在了神龛前,奴婢在贵妃面前提了一提,贵妃没多说什么,只让奴婢把佛经都送去宝华殿烧了。”
“皇上都喜欢,她还能挑剔吗?”如懿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微笑。
“主儿都没有告诉皇上贵妃刁难您的事,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惢心道。
“我只是想警醒她适可而止即可。”如懿将选好的白菊放进青色棉布袋中,问道,“阿箬怎么样了?”
惢心想了想道:“喝了许太医开的药,已经好多了。”
如懿忧然叹了口气:“惢心,我是不是宠坏了阿箬?”
惢心微微一笑,斟酌道:“阿箬姐姐是主儿的陪嫁,主儿疼她也是应该的。”
如懿捻着指尖的白菊慢慢地揉搓着,清香的汁液便沾染上了细白的手指,她沉吟着:“阿箬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我打算给她许个好人家。”
惢心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道:“阿箬姐姐好福气。”
“我不是不愿意她留下,而是阿箬这个脾气留在宫里是会害了她自己。”如懿怅然的解释了一句,接着道:“不如趁着年华正好,出宫嫁人。”
“主儿不是想给阿箬姐姐指个御前当差的侍卫吗?”惢心对于如懿的这般决定还是颇为意外。
如懿心下愀然,摇头道:“原是想指个御前侍卫,总有出头之日,可是她这个脾气呀,若是跟宫里有瓜葛,必定是麻烦。阿箬跟了我这么多年,婚事上必得上心,等哪天额娘进宫来看我,我让额娘给她寻个好人家。”
话音未落,只听殿门哐当一响,一个碧色的身影绕过花梨木雕玉兰花碧纱橱,直奔进来跪地道:“主儿,主儿,奴婢求求主儿,不要放了奴婢出去,奴婢不想嫁人,不想离开主儿!”
如懿不防阿箬病中起来,竟在外头听着,不觉也吓了一跳,沉下脸道:“你越来越没规矩了!”
阿箬眼泪汪汪,凄楚道:“主儿恕罪,奴婢不是有意偷听主儿说话的。只是,只是觉得自己身上好些了,所以想来伺候主儿。”她原在病中,脸色白得没半分血色,看着憔悴至深。
如懿心有不忍,便道:“起来吧。我也就是一句顽话,没有即刻要你出宫,也得好好挑个人家才是呀。”
“奴婢离开紫禁城就什么都不是了。如果主儿真要放奴婢出去,也请多留奴婢几年,让奴婢好好伺候您。”阿箬哭得梨花带雨,“奴婢保证,奴婢以后绝不再给主儿惹祸了。”
如懿见她如此诚恳,不觉有几分可怜。毕竟,从十二岁那年开始,阿箬便陪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从佐领家的格格成了皇子府邸备受宠爱的侧福晋,又成了宫中日渐沉静安敛的嫔御之一。阿箬的骄横,隐隐带了自己从前的几分影子,那样牙尖嘴利,那样的高傲,那样的娇纵,什么都不怕。
如此想来,阿箬的错失,也有自己的过错了。那么,她如何还能怪阿箬呢?如懿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怜惜道:“起来吧,地上凉。”
阿箬哀哀地哭着,“主儿要是不答应留着奴婢,奴婢便再不起来了。”
如懿掀起眼皮凝着脸上满是倔强之色的阿箬,沉默半晌,才淡淡道:“宫女出宫的年纪是二十五岁,便留到二十五岁再走吧。”
阿箬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真的?那奴婢多谢主儿。”说着,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俯身磕头。
如懿温和道:“去吧,去把身子养好了。”
阿箬含了一丝难得的温和谦卑的笑,告退出去。只是在转身的瞬间,她将这缕笑暗暗咬啮成了唇边一个不肯褪去的印子。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