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豚骨拉面一定要大口喝汤
一大份炸猪排饭，一小碗味噌汤，佐料是上周超市打折的海苔碎，拌在黏黏糯糯的米饭里，顺便和猪排饭附带的酱汁一并搅匀，这就是神乐平常的早餐。
女孩把微波炉的电源关掉，转身抽了两只筷子。定春在她的脚边打转，雪白的小尾巴蹭得脚腕痒痒的。
“定春，你不可以吃人的饭啦，不然不是乖狗狗哟。”神乐揉揉了毛绒绒的狗头，在它湿漉漉的黑鼻头上轻轻一戳，下一秒迅速将手从萨摩淌着口水的嘴里抽回。
大型犬通人性，知道神乐在饥饿期间是绝对不会和它撒欢玩耍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便识趣地去吃它的专用狗粮。
神乐今早难得起晚了，昨天睡得格外香甜，甚至连定春用爪子挠门的声音都没有察觉，直到被它一掌拍在脸上，才顶着乱蓬蓬的长发开门任由其解决生理问题。
神乐搅动着米饭，深色的酱汁与海苔碎已经和饭粒融为一体，用筷子夹起一团，却迟迟没有下口。过夜了的便利店盒饭已经不算新鲜了，猪排的金黄色脆皮也黯淡了几分。女孩嘴里嚼着食物，思绪已然飘到昨晚那一顿突如其来的美餐上。
用小砂锅炖煮的关东煮，美味到令人忍不住吞掉舌头的年糕福袋，还有仿佛能驱散一切疲惫的神奇高汤。
平日里省吃俭用才一周一买的猪排饭索然无味起来，秉持着绝对不会浪费粮食的原则，神乐端起盒饭，一鼓作气塞进嘴里。
她差点噎住，喝了几口味噌汤才顺气。
到底还是嘴馋，神乐想，从这位新邻居入住之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辟谷的念头了。
女孩洗完碗筷，打开电视机搜索电视剧节目。几年来的独居生活养成了单一的口味习惯，特别是在捡到定春以前，为了减轻孤独感，女孩沉迷于那些八点档的狗血言情剧。一个频道，几步剧轮换播放，甚至连广告投放的时间段都毫无差别，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屏幕里的男女仍在你推我搡，神乐两手撑着脸颊，半耷拉着眼皮盯着画面。定春窝在脚边闭目休息，窗外隐约传来招呼客人的叫卖声，被女演员奋力的喊叫声中淹没了。
……
另一旁，百忙之中。
“欢迎来到阿银的频道～即使是周末社畜们学生们也不要睡懒觉啊，快摆正姿势看我的直播啊你们这些混蛋。”
坂田银时腰间象征性系着一条草莓图案的围裙，正脸对着摄像头，一双死鱼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观看人数的增长状态。
作为某平台的签约美食主播，坂田银时每周固定更新三次，时间随机，通常放在上午九点，这个时间段开播的人很少，没什么竞争对手，何况他有一批忠实的粉丝跟在身后，即便人数寥寥也能勉强完成平台要求的点击量。
他虽然没钱，全部私人财产只有一辆不离不弃的小电动车，不过幸好只维持他一人的吃穿用度就足够，凭这身厨艺，坂田银时在短短半年便成为美食区小有名气的主播。
不乏有大多数女性粉丝是通过颜值关注的。
[银时大人，我要做你的狗！！]
[上面那位注意点，阿银我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字？]
[……]
银发男人面不改色把那些投满全屏的高级弹幕划过去，嘴上刻薄。
“阿银可不是敷衍的性格，不要对陌生男人说轻浮的话哦，况且我不网恋。”
到底还是怕那些不依不饶的女人用没有底线的评论封了他的直播间，坂田银时终于住嘴，拿起手机调出昨晚发的最后一条动态。
评论区头条是昵称“蛋黄酱王子”发出的评论：顿顿甜品，主播是甜党？也该换口味了吧，不会做最基本的蛋黄酱拌饭不配成为美食主播。
点赞量两千。
下一秒被删除。
“大家都很踊跃啊，看看阿银今天的饭桌上会出现什么？”
坂田银时划走十几条恶搞向的评论，手指停留在一个新粉丝发的评论上。
短短两个字：拉面。
在日本，拉面是非常大众的食物，走到一条美食街，近半都是拉面铺子。坂田银时有余钱的时候，会坐电车去北海道吃上一碗软硬适中的拉面，配着炸物和米饭，再和年迈的老板叙叙旧。大多他都扮演了倾听者的角色，偶尔在老头独自絮叨声泪俱下时帮忙把掉在锅里的汤勺捞出来，然后默默低头吃面。耳边的背景声音也从后者不中用的大儿子转变成老伴的第三个忌日。
坂田银时续了面条和汤底，只记得汤汁格外咸，如同手抖打翻了盐。
节哀，他说。
然后从兜里掏出揉得皱巴巴的两千日元钞票，婉拒了老板留客的请求，拂袖而去。
这几年他在这个小岛上兜兜转转，四处漂泊，没有父母，更没什么依靠，无根浮萍。对他影响颇深的老师也去出国讲学，同级的几个铁哥们也各奔东西，断了联系。
坂田银时，今年二十五岁，听过了太多别人的故事，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却对自己的经历只字未提。
说到底还是讨厌寂寞啊。
青年回过神，又恢复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
“那么就决定是豚骨拉面吧！”
坂田银时关上家门，迎面差点跟住在隔壁，正准备出门采购的女孩撞上。
饭量很大，这是昨天的评价。
而且冒冒失失，他今天确认。
青年弯下腰捡起那副眼镜递给女孩，问：“高度近视吗？”
“二百度而已，在家不戴，”神乐耸肩，“外出戴眼镜方便看清人脸罢了。”
“小银，”女孩第一次用这样的称呼叫他，“你也要出门采购食材吗？”
“毕竟阿银还是要靠做美食主播吃饭的嘛，就差猪筒骨和酱油，小神乐一起去？”
“诶？！居然是美食主播吗？”
“怎么，阿银有哪里让你不满意的？”
“倒也合情合理，”神乐否认，“今天吃什么？”
“豚骨拉面。”
女孩的眼睛里流露出光彩，她欲言又止，踌躇地背着手，脚下的球鞋轻轻点着地面，一对水蓝色的眸子亮的惊人。
坂田银时被她盯得发毛，伸出一只手：“不是不可以，伙食费拿来。”
“我可以负责洗菜和刷碗。”神乐自荐，她踮起脚尖，还是和男人差半个头的距离，索性仰头去瞅他，眼睛里的亮度丝毫不减，快把“想吃”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真是的，小鬼也要适可而止啊。”坂田银时叹了口气，伸手揉乱了女孩的头发。
“我已经十六岁了！”神乐抬手在男人的胳膊上打了一下，挺了挺胸，虽然身高依旧稳稳保持一年长两厘米的趋势，不过身材已经不是一马平川了，少女玲珑有致的曲线型隐藏在略微土气的棉衣里，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起伏，让人联想到天边的云，会呼吸的柔软的云。
坂田银时移走游离的目光，咳嗽一声，“好了好了，那神乐小姐，吃播恐怕需要你出镜了。”
“没问题！”
女孩笑着一口答应。
今天是周日，商场里的的人络绎不绝，特别是主妇和白领，清空货架的速度令人咂舌，前者家里一定有胃口好的丈夫和孩子，后者则是囤积大量的速食产品和咖啡，用来应对内卷的社会世态。
[周末全场八折]
两人一进门便齐齐注意到打折的横幅。
“小神乐。”
“明白。”
一高一矮两个人迅速进门跑向不同的区域。坂田银时直奔冷冻区，神乐则冲向调料区，体育生的优势发挥，推着购物车还能灵活闪避挡路的小孩，抓起一瓶日本酱油放到小推车里。
天然卷嘱咐她的东西就这些，神乐思考了一下家里快要见底的粮袋，也应该再买一袋大米了。粗粮在二楼，女孩哼着歌，慢悠悠推车走到自动扶梯处。
神乐把一袋十公斤重的大米放进车里，蔬菜水果很贵，她很少去买这些东西，通常用冻干蔬菜代替。最后又拿了两盒每日零食醋昆布，属于她的任务便结束了。
付完款后女孩在商场门口等待坂田银时，她还没来得及与他互换联系方式。
女孩搓了搓冻红的脸颊，在手心哈气，她攥着兜里只剩下一百日元面额的硬币，不舍地移开望向路边卖热巧克力小摊的目光。
左肩冷不丁被拍了一下。
“等很久了？”
“五分钟吧。”
“冷不冷？下次不用等我了，让妙龄少女等待一个大男人，出了事阿银可承受不住啊。”
“我体质很好啦，喏，你要的酱油。”
“那我就按拉面店传统配比做咯，面条呢，细面还是硬面？”
“细面，要两碗！”
“叉烧减一半。”
“那我带着定春。”
“……都依你。”
坂田银时解锁了那台蓝白色的小电动，把装着猪骨的袋子放在前面。他递给神乐一个头盔，自己则戴上另一个。“路边捡的。”他说。
“谢谢小银～”
于是神乐占据了小电动的后座，怀里抱着米袋和酱油，嘴里塞着一片醋昆布，慢条斯理地嚼。
“坐稳咯！”
不大的电动车在马路上划过一道弧线，如迅疾的电，消失在静谧的寒夜之中。
“神乐，准备好露脸了吗？”坂田银时在第三次催促女孩时，终于不耐烦了，他大步流星迈到洗手间拉开门，把对着镜子涂涂抹抹的女孩薅了出来。
神乐手心还握着一只眉笔，嘴唇夸张地涂了鲜艳的大红色，眼睫毛也花得又黑又厚重，毫无妩媚感可言。
“……放在歌舞伎町恐怕都没人搭讪的程度。”坂田银时用手背蹭了下她的脸，嫌弃地拍掉那一手粉末，“把妆洗了。”他又把人推进洗手间。
直到两个人终于折腾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到了饭点，神乐的肚子准时发出抗议，而主人脸不红心不跳：“小银，快开播（饭）吧！”
坂田银时固定好支架，将摄像头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神乐略微紧张地盯着那台黑色的索尼，靠在灶台旁边背手站着，直到男人悄悄比了一个OK的手势，她深呼一口气。
“中午好”，还是“吃了吗”。神乐大脑里闪过很多无关痛痒的打招呼方式，真正面对公众直播时却局促起来。
“啊……嗯…大家好，我是神乐，是小银的邻居。”她语速飞快的说出一行字，脚下像被胶水黏住似的，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蜗居许久的人，初次接触到新的阳光，比起好奇和尝试，更多的是紧张和不安。
脸上的妆容已经被处理干净了，神乐本身底子好，皮肤白皙又富有光泽，纯纯的晒不黑体质。今天她没有扎头发，橘红色的即肩长发柔柔倾倾泻下来，身着俏皮的蓝色背带裤，内搭一款橙色的短袖，更显得活泼可爱。
坂田银时猜测出神乐的紧张情绪，忙来打圆场。
“今后的美食直播就由阿银我和小神乐一同完成了，至少看在可爱jk的份上，打赏拜托了！”男人双手合十鞠躬状。
神乐连忙跟着弯腰，负面情绪缓解了不少。女孩偷偷去瞅弹幕，无不是些善意和称赞的评论，她勾起嘴角，没给小银添麻烦就好。
随后她清清嗓子，努力恢复成在熟人面前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形象，撸起袖子，转身洗菜去了。银时负责处理肉类，他可不放心神乐的刀功。
庆幸之中，两个人没有出现手忙脚乱的情景。虽然中途神乐误将菜叶和叉烧炖在一起，还是被坂田银时及时抢救回来了。
最后两人维持着脸上牵强的微笑，在彻底关播的瞬间，双双瘫在饭桌上。
“小银……”女孩有气无力地呼唤。
“我以为是吃播，原来只是直播做饭的过程……大骗子。”
“哈？你倒是有理有据了，阿银的口粮可不能白吃，拿力气或者存折来换啊你个大胃女！”坂田银时底气十足的很，他突然想起什么，摆弄出笔记本查看直播数据，“这不是很成功嘛。”
观看人数增长了平日约一倍多，打赏除去平台扣下的数额，也很可观。
男人乐出声来，在女孩的头上大力揉了揉，嘴里念叨着发财日子指日可待什么的胡言乱语。
“哈哈哈哈哈哈哈遇上小神乐可太幸运了，说起来好久没打柏青哥了，找时间爽一把哈哈哈哈。”
然而神乐的肚子发出响亮的抗议声。
“我要吃饭，小银！牺牲美少女的容貌换钱，会被路人谴责的！！”
她不等银时说话，从椅子上弹起来，去灶台上抓来那碗最后在摄像机里三百六十度摆拍的豚骨拉面，筷子都没来得及拿就吸了起来。
呼噜呼噜……
神乐把空碗砸在桌子上，舒服地打了个嗝，小肚子还是没什么起伏，转而又去盯锅里剩下的叉烧肉。
坂田银时忙用锅盖盖住，“再盛一碗总行了吧？养你真废伙食费，你爹妈真不容易啊。”
神乐抽出两双筷子，递给银时一双，脸上没什么表情：“妈妈在癌症中去世了，秃头老爹在那之后就消失了，所以我从十四岁那年就一个人生活。”
“兄弟姐妹？”
“亲哥早辍学了，在外地打拼，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哦……”
坂田银时坐在桌前默默咀嚼叉烧肉，而神乐说完便闭口不言，饭桌上只剩下吸面的声音，连带着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坂田银时精巧地捕捉到女孩眼角嫣红泫然欲泣的模样。像是压抑了太久太久，因一句话而破防。
他承认自己不擅长安慰人，兜兜转转十几年，一直是个一人抗。
“去看雪吧。”
他发现自己无意识开口，以一个本不应该插足的旁观者的身份，闯入了女孩的领地。
他没有爱过人，也并不觉得自己被人爱过。
他想收回那句话，却迟迟未张嘴，因为男人在女孩满溢着水光的湛蓝色眸子里，正视到自己的脸。
盈满的，讶异的，雀跃的，一滴泪悄然从女孩的眼眶滚落，灼伤了男人的手。
“去看雪。”男人重复。
如同破冰，他得到了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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