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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买得一枝春欲放

庭院中落叶堆叠,孤月皎洁。

  浓墨一笔勾过夜色,轻描又淡写。

  虽说已入了春,春寒料峭,二月初的寒风仍那么凉,棠舟湖漾了一湖波光,倒映着皎皎的明月。

  沿着敬元王府栽种的几棵海棠树,眼下已冒了春芽,参差向天,在寂寥的夜中徒显得幽凉。

  打从那一夜,温小公子便一路沿途赶回京城中。

  宋析纯陷入这个昏迷,已经三月有余。

  当天走在小路时,那少年不知轻重,下手忒狠,本来还靠几分仙力强压着,但毕竟也是个弱女子,力气一朝失尽,身子虚弱得比凡人强不了几分。

  屋漏偏逢连夜雨。

  未承想,这几天,还正巧赶上京郊点兵,于是,他短短走了几天,专门吩咐了丫鬟照顾。

  没有温小公子在,宋析纯正好似一个废人一般,令心肠歹毒的几个丫鬟使劲儿欺负。待温小公子告了假再回来,一连几天滴水不进、粒米不食的宋析纯,已浮现出几分油尽灯枯的症头。

  再归来,几月之前还活泼的少女,已没了半点儿生气。

  城隍庙策马一事之后,他便一向信的过她,却没有料到会遭遇不测。原本以为有自己在,无论她遇到什么祸事,便是豁出性命,保她一个平安,想也不成问题,但出这个事,却是他考虑不周。

  手下的丫鬟实在信不过,他只好一个照顾。

  将她送回自己房中,温小公子才走出来,模糊看着周砚:“你这几天带的药不错。”他想,的确不错。府上的御医开的药,只能暂缓身体的疼痛,并不能让她快一些醒来,而周砚带来的药,服下以后,脸色好了许多,遑论只暂缓疼痛。

  “公子谬赞,小的先前几年,便是研究药物的。”

  “喝茶。”温小公子淡淡道。拂开浮在茶水上的几片茶叶,又给周砚添了一杯茶。

  “其实公子,您也无须太过自责了,好妹子一个弱女子,出门遭遇不测,不能怪你,更不能怪她,只能怪那个少年。”他长叹了一声。

  安静了许久,周将军再次开口:“其实,想要救好妹子,并非已经没有办法了。”

  话音落下,他将灯台端得近一些,问周砚:“什么方法?”

  周砚喝了口茶,蹙眉做沉思模样,笑了一下:“寒髓枝。”良久,又道,“这一味草药作引子,和另外几味草药放在一起,便可使人醒来。”

  月白风清,他站起来,又坐在床旁,将身体靠在床上,又是那样半真半假的笑意:“看着她,还想到了从前的许多事,想着想着,忽然便想起御医说纯儿救不了了,我就想啊,如果在这个地方,我的夫人确然已离开我,那我还要活着做什么呢?不如一起走算了。”

  他抬头看周砚,“你说是不是?”

  周砚只觉着感同身受,点头道:“是。”他心里也同样想,假如那个女子,有一天离他而去,那么,他便也会和那个女子一起走,但也许终归不会是她先离开他,会是他先离开她。

  温小公子活了数十年,第一次讨厌自己还活着。

  敬元王府上的御医,即便医术通天,可在这种情况下,实在进退两难。几个御医团团转了两个月,全一筹莫展,从那一天发现小姐被困在梦中,无人敢下什么药。大家都以为,小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一株寒髓枝,在什么地方?”他问道。

  “我不知道。”

  在周将军的记忆中,温小公子一向以温雅的面目示人,有时候也是表现冷酷,但倘若,旁人不拿小姐激他,殿下一般都能完美地将那种伪善保持到底。

  但今日温小公子却很不同,竟然一上来便话语激动,令人称奇。他轻声一笑,放下茶杯,淡淡一笑:“哦?不用和我卖关子,你知道在哪里。”

  语气听着冲动,但他的神情却十分冷静,周砚心中有些放心。若是小姐有事,凭他对他多年的了解,他必定不是现在这种神情。

  “只是那寒髓枝,十年只开了一枝,长在悬崖峭壁上,又有四头老虎守着。”周砚很是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又道,“光说那四头畜牲,便力大无穷。”

  才要说什么话,温小公子已站到他面前,就像在告诉他今晚的晚膳吃什么一般,语气十分平淡自然:“你做的不错,只是眼下,我正有两桩事要托付给你。”说完话,抬眼望向躺在床上的宋析纯道,“如果最后只有草药被带回来,便劳烦你,把草药入了引子,给纯儿服用,并把纯儿平安送回江浙,交到纯儿家中的人手上,然后去城中的那个铺子一趟,把那一个扳指交给纯儿,她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周砚从来不蠢,公子和纯儿之间的纠葛,他不是看不明白。

  那夜临安发生之事,周砚虽未曾亲眼看见,但稍作细想,便知绝不是府中所流传的那样。

  周砚只是一时愣住了,一时没办法接受,以往高高在上的温小公子,为了一个女子,竟做到那般地步,敬佩与难受自心底升起,深入骨髓,令他无法自控:“为了一个女子,做了这么多,小姐真的会知道么?知道了又会如何呢?”

  温小公子却并没有露出其他的表情,反而云淡风轻地端起了茶杯:“那么你觉得,我肯为纯儿做至这个地步,是为了她可以报答我?”

  周砚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他与公子相识了许多年,至于公子的脾性,他并非不知道,一但公子下了决心的事,甭说九头牛了,九十头牛也没办法拉回来。

  想了一想,叮嘱了几句,便回了府上。

  烛光毕竟微弱,本上神在迷糊中看见烛火映出温小公子离去的背影,看上去竟显得模糊。

  模糊而渐行渐远的背影似乎预示了什么,但彼时她并没有注意,只是那个夜晚,她没再睡着,便清醒了几分。

  城隍庙前。

  天刚麻麻亮,温小公子牵了一匹马,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小摊边,买了几张饼子,又将当初的那一串红绳放进心口。

  那一串红绳,包裹在一块白布中,好像至宝一般。

  除了去京郊外,他并未与她分开过,从上一次离开至今,他心中一直觉得愧疚,想要弥补,可世事难料,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现在有某一个人,问他是否在想那个人,他一定毫不犹豫的回答想。

  可是想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里,他放在心口的布包,又被他拿了出来,里面除了那一串红绳,还有一个扳指。

  走之前,他还给她留了许多的东西,更叮嘱好了,应该如何煎药、如何喂药、点上她最喜欢的香,他告诉周砚,如果未点了那一种香,恐她容易做噩梦。

  藏了寒髓枝的那座山头,离京城中,足足有百里的距离,光步行,走个三四天算正常的,于是,他牵了马一路向南行,为了压缩几天时间,他一路颠簸,马蹄泞泥,也磨出了血来。

  走至山尾,路陡峭不平,连累马儿受了惊,温小公子一个不稳,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下来。

  于是,他将就着,在荒野的树丛中挑了一处最阴凉的所在,脱下那身累赘的行头,扒开衣襟,找出那个布包,轻轻地捏在手中,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河畔风凉,在河边接水,他心中想起来,纯儿在的那会儿,坐在棠舟湖,他记得,那天也是这么个冷天,寒风簌簌,同他说起某一桩有意思的儿时趣事,同所有所谓趣事一样,其实并不怎么有趣,也并不怎么有意思,但胜在年时久远,他又好奇心强,更何况,是她讲的,所以,他还是听得很开心。

  痛饮了一口水,温小公子虽坐了已有十余分钟,但尚且还喘着粗气,胳膊上许多的布被树枝给刮破,露出正流着血的皮肉。

  来的那一刻,看见许多的虫蚁,还有长满了尖刺儿的古树,以及山头,悬崖峭壁上,镇守寒髓枝的四头老虎。他打过退堂鼓,他想要回家,一直陪着她,可是不行,如果他现在退缩,纯儿马上便会没命。

  “你要等我。”

  那个布包,又被他放回心口,坐了半个时辰后,他牵着受了伤的马,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山路很陡,虽说尚且在春寒,可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流淌。

  走至一半,天空中的闪过两道雷电,又过了一炷香,天上的布雨神君似乎睡过头,忘记将雨水收住,未有一刻停歇,他的衣袍上,白色的交领同袖边,早已被血染成红色。为了防泥土泞泥,对自己有什么妨害,他一直捂住手臂,保持着一种缓慢适当的步伐行走。

  雨水自发丝袍角袖口滴落,手臂一片赤红,血混了水,又淌下来,流到衣衫上,而他,的确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

  本上神躺在床上,隐约听到什么地方传来雷雨之声。

  她感觉自己自从闭上眼,便变的迷糊,时睡时醒中,脑子越来越混乱。偶尔浮上来许多的记忆碎片。譬如,三万岁时,三哥和她争一个枇杷果,后来三哥争走了,她为饱口腹之欲,一直坚持不懈,打了三哥好几个月,三哥认命,才弄来一筐枇杷果。

  而后,她又想起来,和温小公子的缘分,始于去年春日。彼时,她正游玩东濮时,遭遇了他,他还将自己的绿豆糕给打翻了,后来,他约自己出去吃茶,又顺手带进了敬元王府中

  譬如,去年的一个仲夏夜,温小公子陪着她,坐在湖边钓鱼。

  又一个冬天,温小公子还带她去过京城中的一条清溪。

  寒风凛冽,溪流潺潺,温小公子还取溪中水,给她用来烹茶,还砍了古树的木头,生火给她烤溪鱼吃,她和温小公子蹲在烤鱼的火堆旁,耍骰子捉蛐蛐,一整天都很开心。

  再譬如,似乎在半个月前,又或者在几个月前,她走在城中的小路,忘记了遇见什么事,只是从那天,眼前一直一片漆黑。

  本上神不记得了,只能隐约想起来,被他这样搂在怀中,但眼下,已没有了这种安心的感觉。

  躺在床上,又过了许久,本上神睁开了眼。苍白的面容上泪痕未干,还能嗅到一阵药味儿,想必有人在煎药。

  “醒了。”

  这个声音并不熟悉,像是在问话,但又更像是一句肯定句。

  “周砚?”

  她的声音中透出三分木然。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周砚站在灶台边扇火,灶上,还煎着汤药。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良久才道:“润玉呢?”

  幸亏早已想好了对策,周砚在心中松了口气,又心道一句骗了你乃是我的不对,才开口道:“公子说想出去走走,这几天不回来了,走之前,给好妹子你打点好了一切,并未留下什么信,只说等他回家。”

  她看着他的脸,悲从心中来。

  其实本上神心中,最了解温小公子,他平常没有什么表现,可他会在本上神害怕的时候,一直陪在身边,他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真的么?”

  周砚把火吹灭,肯定的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本还以为,眼前的这个人才醒,心中不安,肯定会想着找他,但周砚觉得自己多虑了,今天的好妹子,很好骗。

  “骗你做什么?”

  突然,宋析纯从床上硬支撑着起身,踉踉跄跄地奔向周砚。她满面泪痕地抱住拉住他的衣角:“你告诉我吧,他在什么地方,你让我去救他,我什么都答应你。”周砚先是一愣,难得地沉默了,转身背向她,她仍拉住他的衣角,哭泣不止。

  “公子并未去什么地方,我没办法告诉你。”

  周砚背过身去,忍住眼眶中的泪水。

  其实周砚能为她顾虑到这些,她很感激。

  周砚转过身来,见她的神色,斟酌良久道:“公子对您上心的很,倘今日不能赶来,必定是身逢大事,公子绝非是不顾殿下,臣斗胆一句话,还请您信任臣,无论什么变故,臣总能护着殿下。”

  她笑了笑,轻声道:“好。”

  她梦游般走到床旁,又梦游般,回过头看向周砚,声音飘渺道:“城外到城中须一日需一日,给他做准备需一日,你同公子说,我只等他两日。”

  在敬元王府的这两天,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大多时候坐在房中发呆。

  直到第二天的半夜,本上神约了唐怀行在京杭茶铺一见,这一面,乃是为了打听他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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