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超离开的第一天，陆昭月早上起来的时候破天荒地收到了他的短信。
清晨的朝阳很温柔地映在手机屏幕上，那串文字一个接一个跳进她眼中，将少女眼中那片澄澈的湖搅成一潭沸腾的水。
陆昭月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句话——照顾好自己。没头没尾的一句关心，突如其来地让她无措。
他们认识的这段时间里，她和孟超不算生疏也绝对算不上亲近。虽然他平时比较照顾她，但他们大多数的交流都是她在单向输出，很少能得到他除了“嗯”或者“知道了”以外的回应。
加上昨天离开前的短信和絮叨，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对她的自理能力产生怀疑了。
“啊、”陆昭月莫名顿悟了，“他是不是把我当成小孩了？走之前絮絮叨叨就算了，走了还没半天就又发短信，我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吧，就这么不让人放心吗？”
小姑娘鼓着脸噼里啪啦地摁响键盘: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眼睛看到了耳朵听到了脑子也记住了！你也要记得照顾好自己。还有！我不是小孩子了！
说实话，她并不讨厌孟超呆板到有些僵硬的关心，他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模糊地在学习怎么去对一个人好，少年人把最纯粹的那一面近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
但是！她真的不想被他当成小孩子啊喂！
要分出心思关心她照顾她，还不让她参与到他们的事情里。
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个麻烦。
唉，真是甜蜜的烦恼。
陆昭月回完短信，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完喂饱自己和蛋糕就出了门。她打算今天跟着赵师兄去一趟市政府，看能不能打听到断桥案相关的线索。
最近帮赵师兄整理了几天材料，和他也算亲近不少，陆昭月一提他就答应了。
因为断桥案，市政府和他们交接的几个部门几乎都是极其忙碌的状态。就连大厅的工作人员也一边握着一层厚厚的A4报告，一边语速飞快地打电话。
陆昭月趁着赵佳豪去交接的间隙，偷偷溜了出来，顺着大厅指示牌大概猜出朱方正办公室所在的位置。
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有所收获，但也不能放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她想出一份力，想竭尽所能的去帮助孟超。
师兄师姐他们从山区回来时，带着她去政府办手续，陆昭月远远地看见过朱方正一次。当时她对这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并没有什么别的感受，只是觉得他看起来温和的过分。
陆昭月按照办公室的名牌慢慢摸索，四楼的楼梯口左拐数过三个门，便是朱方正的办公室。
但还没等到她敲门，里面突然传来激烈的辱骂声。声音听起来很陌生，用词龌龊，根本不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人员应该说出来的话。
陆昭月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朱方正的声音。他跟其他本地人不同，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温和有礼地同他们交谈。
她根本想象不出一个慈眉善目甚至有些老实的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她下意识想起，公修课上他们学校那位有名的心理学教授讲过的伪装型人格的特点——这类人往往擅长为了顺应群体的共识而表现出与自己意志不相符的行为，喜怒不形于色。这类人往往以自我为中心，利益至上，为了达到目标不择手段。
老教授当时在解释完定义后又分析道:“伪装型人格的人，他们习惯伪装，知道在什么场合适合用什么表情，更甚至于知道用什么情绪对待怎么样的人。所以你永远都真正理解不了他的内心所想。”
激烈的辱骂终于停下了。陆昭月特意避开从屋内走出的人，在另一侧等了几分钟，等脚步声逐渐远去才走回去敲门。
朱方正大概以为还是自己的下属，也没回头，语气凌厉冷漠:“你听不懂人话吗？”
陆昭月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圈朱方正的办公室，在他回头之前平静地开口道:“朱主任您好。”
朱方正猝然回头，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男人身上的戾气在回头那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地是他面上温和的微笑。
“哦，你好。”
“我记得你，你是人大的学生对不对？”
陆昭月点点头，脸上是乖巧的笑容，“很冒昧打扰您，我这次来黄雀是进行社会实践以及相应的人文调查，吴师兄告诉我说您一直以来负责黄雀市的建筑设计，我来是想请教您一些问题。”
朱方正还是笑得和气，仿佛刚进门的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好呀，人大的高材生来采访我，又是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我乐意之至。”
陆昭月随口胡诌了几个问题，朱方正很配合她，都详细地一一解答了。
陆昭月低头在本子上记录着。朱方正的办公室有一股难言的冷檀香，木柜上摆了一尊玉佛，雕刻得栩栩如生，正慈眉善目地看着他们。
她快速地记录完，向朱方正道了谢，正欲推门离开时，听到朱方正问她:“小姑娘，你今年几岁啊？”
陆昭月心中一跳，绷直身子回头乖巧道:“马上二十了。”
朱方正还是笑眯眯的:“我有个女儿比你大几岁，读研究生了。下次介绍你们俩认识认识。”
陆昭月面上仍旧波澜不惊:“好呀，很期待认识您的女儿。”
下了楼，陆昭月才彻底放松下来。虽然朱方正极其配合她，态度温和，口气亲昵，像是对待亲近之人那般友善。但她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朱方正浑身上下都透着怪异。
她又想起来之前姥爷跟她讲过的一个案子——一个平日里温文尔雅又虔诚地信佛的男人亲手掐死了自己妻子。但所有人都可怜他，在他们眼里，那人常常积德行善为佛寺捐款，资助贫困山区的孩子，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心怀大爱。
这样一个在他人眼里的老好人，却掐死了自己的妻子。而后又伪装成她上吊自杀的模样欺骗大家。
所幸后来法医从死者的肺部找到了枕头的棉絮，死者脖子上的痕迹也与绳子不吻合，这才真相大白。
姥爷那时告诫她:“月月，人都是会伪装的。有什么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她也问过姥爷:“可是，他不是信佛吗？那他看着佛祖心里不会愧疚吗？”
“正是因为他心里有罪。”
——“他觉得自己犯下了业障，灵魂的歪斜让他痛苦，所以他期待又自欺欺人佛祖能够原谅他的罪孽。”
陆昭月拧着眉，她想起了那尊静静地注视着一切的玉佛，像是在普度众生的不幸。
因为他心里有罪。
她回想起姥爷的话，心里忽然明镜似的敞亮，她脑子里有了某种推论。
回到酒店，陆昭月整理完所有材料就给孟超打了电话。那边接得很快，少年清浅的呼吸声静静地从话筒里传过来。
陆昭月想告诉他自己的推断，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妥当，就随口问他:“你们还好吗？”
呼吸声一顿，片刻后陆昭月听见他“嗯”了一声。
还没等她说话，少年人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些冷淡，又闷闷的加了句:“挺好的。”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接着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小姑娘轻柔的笑声落在孟超耳中，他的心脏倏而轻缩了下。听到她的问题，好半晌才答非所问地回道:“糖快吃完了。”
陆昭月一愣:“等你回来，就把剩下的都给你。”
孟超的心脏再次鼓噪起来，视线缓缓落到掌心的那颗糖上，很清新的蓝绿色包装。他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少女明艳的笑容，嗓子莫名发涩，他轻声道::“快了。”
“糖吃完了，就回去。”
隔了两天他们便回来了，黄雀当时仍旧是雨天。
陆昭月前天晚上喂蛋糕时忘了戴口罩，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疹子又浮了出来。许落陪着她早上看完医生，正取药时，收到了孟超的信息——你在哪？
她一边排队一边蹙着眉回他:又过敏了，正在排队拿药。
孟超回得很快:我回来了，我来接你。
——刚好接蛋糕。
看着他找补的后一句，陆昭月没忍住“噗嗤”一乐:不用，师姐陪着我呢，我等会吃完药直接带蛋糕过去。
过了好半晌，那边才慢吞吞回了个“嗯”。
她吃过药，带着蛋糕到孟超家时，灯正亮着，闻晓雨帮她开了门。
陆昭月支着脑袋坐在孟超的小床上看他安顿蛋糕，她想帮忙来着，但是被很严肃的拒绝了。
少年人很利落的铺好小家伙的猫窝，又帮它倒好水和粮，这才转过身看她。
现在看着他的表情，陆昭月大概也能猜出几分他的意思。就比如现在，他又想絮叨。
所以，在他走过来要开口的一瞬间，陆昭月就飞速偏眸看向闻晓雨，一直垂着眸的少女忽然开口道:“跟踪朱方正这次……”
她完全是无意识的在自己念叨。
反应过来时猛然噤了声，而后下意识看向陆昭月。然而小姑娘已经听见了，她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你们去跟踪了朱方正？”
孟超顿住脚步，沉默地看着她。
闻晓雨在一旁尴尬地笑了笑。
她本来是打算告诉陆昭月的，但孟超制止了她:“这是我们两个的事，不消把她牵扯进来。”
闻晓雨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孟超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他明明就很期待陆昭月的关心，却每次都是一副漠然的模样。
明明每天摸好几十遍手机，但从来不主动打电话。明明就想保护她，但总是一副强硬的坏人模样。
他们跟踪朱方正的时候，孟超也是一脸漠然地告诉她:“是我想帮你。她不应该被卷进来。”
少年人眉骨很深，眼睛向上抬，凌厉地压出一道阴影:“她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陆昭月按捺住心底翻涌的怒气，神情冷清，语气平静:“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孟超反问:“为啥子要告诉你？”
陆昭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有些挫败:“我们不是朋友吗？”
少年偏过头去又扭回来，沉默地看了她好半晌，才低低的吐出来一个字:“是。”
陆昭月简直要被他气炸。
这人怎么做到这么理直气壮又一脸平静地气人的。
她本来想告诉他们，她已经搜集了一些关于当年朱方正有没有贪污受贿的线索。
那天陆昭月回去后，怎么想都觉得朱方正哪都不对劲，所以她在姥爷学生的帮助下查了很多之前的资料，倒也真没让她白费功夫，她还真查到了八年前的一些资料。
八年前曾有人匿名发帖称黄雀市正在修建的大桥有严重的质量问题。但彼时无人问津，直到八年后的今天，才被陆昭月翻了出来。
闻晓雨打断他们俩的对峙，开口道:“那个菊怀义有情人，叫甘小漾。她可能知道些什么。”
陆昭月一怔:“那菊怀义呢？”
闻晓雨咬了咬后槽牙:“跳楼自杀咯。”
陆昭月揉了揉眉心，顺口道:“真的是跳楼自杀的吗？”
话音刚落，孟超若有所思地对上她的视线。
闻晓雨看向她:“啥子意思？”
“如果是有人逼他呢？”陆昭月想起朱方正那副伪善的嘴脸，陷入了沉思。
闻晓雨一愣，“我们跟踪朱方正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甘小漾，她当时用什么威胁了朱方正，那个东西是不是……菊怀义给她的？”
“菊怀义手机有对他不利的东西，所以才被害死。”闻晓雨笃定道，“那甘小漾手里的东西肯定是阔以威胁到朱方正的。”
孟超看她一眼，“她不会给你的。”
闻晓雨攥紧了手:“我晓得，但我要去试一试。”
陆昭月本来想说自己可以和她一起去，毕竟她也学过一学期的心理学，说不定那点毛皮能派上用场。但略一思索又觉得不行，一来是自己的身份没法解释，可能会让甘小漾不信任她们，二来是她也没有立场去劝说甘小漾。
她看向闻晓雨，“好，但是你要知道她肯定是为了用那个东西敲朱方正一笔钱，你只凭几句话让她放弃几乎唾手可得的利益去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基本不可能。”
“不过，”陆昭月摁了摁手机，把屏幕亮给闻晓雨“她这算得上敲诈勒索，这也是犯法的。”
“你可以先和她打感情牌，你们有共同的遭遇。如果不行，你再从敲诈勒索这里和她谈。”
“如果还不行，你再试着跟她分析，朱方正不会留着她的，她对他来说就是定时炸弹，他肯定会想办法除了她和她女儿。”
“尽量多打感情牌。”
“……好。”闻晓雨点头。
孟超在送她回去的路上，忽然问道:“你四不四看过朱方正？”
陆昭月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把自己之前去见朱方正的事情以及她搜集到的线索告诉他。
少年垂眸，叹息一般轻声道:“你莫得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陆昭月抓住他的袖口，力道很轻声音很软:“但是我想帮你。”
孟超送她到酒店门口，他比她高很多，低头看着她时表情依旧漠然，一双眸子又黑又凉，声音却意外的有些柔软：“好好吃药。”
小姑娘乖巧地点点头。
“那些糖，”他眼睫轻颤，“很甜。”
闻晓雨果然没有成功，不过他们也没有气馁，打算再从别的地方找机会。
然而没等他们找到机会，甘小漾就死了。
接到闻晓雨电话的时候，陆昭月正在孟超家喂猫，他和闻晓雨最近忙着到处找证据，喂蛋糕的任务又再一次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当然也抗议过，但被孟超沉默的无视了。
“昭、昭月……”
电话那头闻晓雨哭得哽咽，翻来覆去地唤着陆昭月的名字。
陆昭月一惊，猛地站起身，“怎么了？”
“甘小漾……甘小漾她……”
“死咯…”
“就在我面前、朱方正就在我面前炸死了她……”
陆昭月缓慢地跌坐回地上，荧幕的蓝光照出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一颗豆大的水珠溅落，破碎在她的手背。
闻晓雨的话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她的心脏，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茫然地看着手背上水渍，手指触碰到濡湿的脸颊，眼眶源源不断地涌出眼泪来。
死亡第一次离得她这样近，第一次有人因为她离开人世。死亡，多么可怕的字眼，却又如此赤裸裸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突然觉得自己错了，错得彻彻底底。她不应该一直在权衡利弊，她一直以为只要从甘小漾手里拿到证据，就可以揭发朱方正的罪行。
她忘记了他们所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冷血的人。
这么多天，为什么她没有自己去找甘小漾说服她哪怕是拦着她呢？她都做了什么？她怎么能明明知道朱方正是多么危险的人而什么都不做？
她陷入了无法抑制的自责之中，泪水滴落，将手指浸得一片冰凉。
这种自责的情绪裹挟她，让她透不过气来。
孟超站在门外沉默地看着她，闻晓雨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骑车，他后悔自己当时没能先一步挂掉电话。
少年沉默着走向她，脚步放得很轻。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沉默地溢出眼泪的小姑娘。
他的指尖隔着一层凝固的空气，遥遥地触碰她的脸颊，好半晌，他又忡忡地收回手。
片刻后，又伸进口袋，摸到那颗一直待在他口袋里的巧克力，那是他之前偷偷在小卖部买的，却一直没敢给她。
他握着那颗巧克力，轻轻地触碰了她一下，手心摊开，像小孩献宝似的，放到她面前。
小姑娘抽噎着，眼泪还在涌出来，她扯过他的手，并没有注意到那颗糖。她就一直安静地流着泪，手心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十分信任的模样。
孟超的手指合拢又松开，薄薄的塑料糖纸刺得他心微痛。
小姑娘轻轻把脸贴在他衣服上，脸颊抵在他一侧手腕。少年一怔，随即绷紧了身子，耳尖也泛了红。
他哑声说:“衣服脏。”
陆昭月的声音闷闷地从底下传来:“不脏。”
过了很久，小姑娘才抬起头，眼角和鼻尖都泛着红，眉眼却坚毅。
“我要帮她。”
“我不会让她白死的。”
孟超看着她，眉目中敛着不自知的温柔，少年伸出手，将她落在脸颊旁的碎发捻起，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微微一愣。
少年眼眸漆黑，一如既往的沉静明亮，像是华灯璀璨的黑夜。
他收回手，看着她很认真地点头。
“好。”
第二天，闻晓雨和孟超就从甘小漾女儿手中拿到了一个u盘，也带回了甘小漾的女儿。
那个U盘里面所录制的是八年前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画面很模糊，大雨撞击地面发出非常响亮的声音。先是朱方正和闻亮的争吵，而后是三人一起冒雨去了还未建成的大桥。
后来，朱方正将闻亮推了下去。
他们都屏住了呼吸，在那一刻，仿佛看见了食人的恶魔张开他狰狞的獠牙。
闻晓雨发出凄厉地，像是某种动物的尖叫。
她跑进房间，将尖叫埋进枕头的棉絮里。
陆昭月手脚发凉，她忍不住抱住一旁的蓝莓。小姑娘安静又乖巧地窝在她怀里，一双眼睛清亮又懵懂地看着她。
“姐姐，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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