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月走到巷子口,习惯性去包里摸手机的时候却摸了个空。她垂眸看着空荡荡的身侧,平日里挂着小包的地方此刻空无一物。
她拧着眉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喂蛋糕之前顺手放在它的小窝旁边了。想到这,她有些烦闷地揉了揉眉心。
从最近孟超对她的态度,她直觉意识到,他不愿意让她知道甚至接触到他的秘密。而闻晓雨,却是唯一被他默许的知情者。
陆昭月深深叹了口气,只能转身慢吞吞往回走。
她从心底里抵触孟超将她排除在外的态度。
可忽然她又意识到——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哪怕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就算能称得上是朋友,可也仅仅只是朋友而已,还没有到可以毫无保留分享秘密的地步。
更何况他对她已经够好了,她为什么如此抵触他漠然的态度?为什么如此不知足?
不知足——
这三个字让她恍惚了一瞬。
可目的地近在咫尺,她抬起手,准备敲响面前的木门。在那一瞬,静默许久的空气开始流动,孟超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清晰的、明朗的、她从未听到过的坦诚却又笃定的语气:“我杀过人。”
陆昭月伸出去的那只手僵在半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听见这句话。
这是孟超在她面前所掩盖的、并不想让她知晓的秘密。
“什么意思?”是闻晓雨颤抖着的声音。
屋内静了几息,而后陆昭月听见打火机点燃的咯哒声,孟超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疲惫。
“八年前,我捅死里强女干我姐姐的村霸。”
“我有罪。”
“你姐姐呢?”
“死咯。”
少年语气很平静,像是一片荒凉的黑夜。
屋内又沉寂了下去。
过了许久,陆昭月终于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疼痛。
她愣愣地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面对那片无言的黑夜时,她一直无意识在扣挖自己的掌心,指甲不知何时已经嵌进肉里,那钻心的疼痛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尚且无法想象死亡,更无法想象直面它的恐惧。死亡在身后追赶,她没有办法想象出十三、四岁的男孩面对得无穷无尽的逃亡。
陆昭月喘了口气,心脏涌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对不起。”她听见闻晓雨低低的道歉。
孟超一边拉开门,一边解释:“这哈你懂了吧?我不可给你作证。”
陆昭月抬眸看着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眸此刻微微耷拉着,眼角微红,看起来难过极了。
少年人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眼神,先是一愣,而后猛地后退一步,眸中神色复杂。他咬着一根烟,烟尾已经烧到头了,此刻也被惊得从嘴里掉了下来。
落到土里的一瞬间,少年抬起脚尖碾灭了它。
陆昭月看着那红点消失在他脚下,才收敛了情绪,抬头拧着眉开口道:“你以后还是尽量少抽一点。”
语气自然到好像是在说今天吃了什么。
孟超怔了怔,看着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陆昭月蹙着眉看了眼仍旧愣在原地的两个人,随即一手扯着一个进了屋子,然后谨慎地合上门。
三个人在逼仄的小屋子里相对无言。
孟超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偏眸去看一旁拧着眉毛沉思的陆昭月,而后迟疑着开口:“你听见嘛?”
陆昭月正在脑子里回忆之前公共课上学过的法律基础,听见他问就随口应了一声:“听见了。我包忘在你这了。”
话音刚落,她又问:“八年前那会,你多大?”
孟超有些莫名,但还是乖乖回答小姑娘的问题。
“十三。”
十三?!
陆昭月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她两步跑到蛋糕窝前捞起自己的包,一边拿出手机搜索一边开口解释道:“咱们国家的《刑法》对刑事责任年龄的规定采用了四分法。”*
“第一个就是绝对无刑事责任年龄,就是不满14周岁的,对任何犯罪都不负刑事责任。”
孟超疑惑地看着她,陆昭月凑到他身旁,握着手机一字一句地给他解释:“你当时才十三岁,也就是说当时还没有满十四周岁,处于绝对无刑事责任年龄,是不用承担刑事责任的。”
“还有还有,”小姑娘伸手扯着他的袖口,“你刚才说,那个人是强……”
陆昭月有些不忍,她顿了顿,抬眸看向一直垂着脑袋站在原地的孟超。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从窗外落进来的几缕幽幽月光,少年人空白的、毫无情绪的双眸被月光照得分明,连带着他泛红的鼻头和紧绷着的唇角。
陆昭月心尖忽然狠狠一疼,松开扯着他袖口的手,而后轻柔地试探着牵住他冰冷的手。
少女掌心灼热,孟超无意识地握紧手中的温暖,没什么情绪的眸子也看向她。
陆昭月牵着他,语气温柔坚定:“还有,你刚才说那个人是强女干你姐姐的村霸。”
“这样的话,你的行为就属于正当防卫。”小姑娘晃了晃被他握着的手,示意他认真听,“正当防卫是指对正在进行不法侵害行为的人,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对不法侵害人造成损害的,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刑事责任是指犯罪行为应当承担的法律责任,不负刑事责任也就是不需要承担行为的刑事法律后果。”
解释完这些法律条文,陆昭月又略一思索,“不过具体的情况还需要……”
还没等她说完,就听见闻晓雨倒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就要凑过来,“你说的是真的吗?”
陆昭月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一直僵立着的少年先一步挡在她身前。
她愣了愣,应道:“嗯,这是我国刑法的法律条文。”
“不过,他的情况还需要具体再研究一下,我回去会再查查相关资料,也会再找这方面的专家咨询的。”
过了好半晌,孟超像是才醒过神的梦游者,漆黑的双眸怔怔地看着她,神色复杂。
陆昭月轻轻在他掌心挠了挠,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露出颊边两个小梨涡,“放心,在这之前我不会报警的。”
少年先是下意识捏住小姑娘那只在他掌心作乱的手,反应过来后又好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松开了少女那只白皙纤细的手。整个人也往后退了好几步,仿佛陆昭月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那这是不是说你要得去帮我作证了吗?”闻晓雨顾不上俩人之间的小动作,十分迫切地看向孟超:“你切帮我作证,我爸爸是被杀的。”
“你爸爸?”陆昭月有些疑惑。
闻晓雨反应过来:“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啷个断掉的桥,不是查出死了个人嘛?”闻晓雨吸了一口气,“那是我爸爸。”
她看向孟超:“八年前,孟超在大桥施工的时候,看见我爸爸跟别个人吵架然后被推下去的。他说我爸爸是被害死的。”
闻晓雨带了点哭腔:“你懂点法,你说说孟超要不要得去给我爸爸作证。他是被别个害死咯。”
陆昭月张了张嘴,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闻晓雨,只能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她,犹豫着开口道:“可是单凭孟超一个证人,没有其他证据的话,有点太牵强了。更何况他在八年前还是未成年。”
她重新打开手机,搜索出几个关键词,“警察办案的话是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的,除了要有适格的证据,还需要证据能够证明案件的证明对象,还有证据之间能够相互印证,对案件事实排除合理怀疑。”
“只有孟超一个证人的话,就算警察相信,也达不到起诉的条件,就算起诉了,也定不了罪。”
“你还需要别的证据。”
闻晓雨已经停止了哭泣,她愣愣地重复:“对,要切找更多的证据。”
“谢谢你。”
陆昭月抽出纸巾帮闻晓雨擦干净脸上的眼泪,“不客气,如果需要法律方面帮助的话可以告诉我。”
孟超抬眸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此时低垂着眉眼正在安慰闻晓雨,月光一寸一寸地爬过她好看的眉眼,而后落进那双桃花眸中。
那双眼睛澄澈又明媚,似是比那月光还要澄莹几分。
他忽然想起她念过的那句诗。
“心有明月昭昭,千里赴迢遥。”*
昭昭明月不及她半分。
安慰完闻晓雨,陆昭月这才注意到孟超的视线,她回过头看他。
少年人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清隽的面容 被白炽灯照得一览无余。他这时才像是一个真正地活着的人,眸中透出点带着生气的光彩与敞亮来。
他逃亡过去多年,也曾那样赤裸地面对过死亡,他仿佛也曾跟着姐姐一同死去了。孟超逃亡在外,扔掉一个名字,换上新的身份,就像是重新又活了一遍。
他在这世间死去又活来,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可以是无罪的。
闻晓雨终于冷静下来,他们将她父亲的死亡又细致地梳理了一遍。
孟超眉眼沉静,语气沉稳又理智:“我啷个时候看到你爸爸他们三个人在吵架,他们冒雨切了大桥。第二天,你爸爸就失踪咯。”
“当年负责这个大桥工程的,除了我爸爸,还有菊怀义跟朱方正。我爸爸,就是当年想写举报信举报菊怀义贪污。朱方正是收养我的叔叔。”
闻晓雨固执地看着他们:“不管是啷个,我都要他付出代价。”
陆昭月问伸手揉了揉眉心:“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是当年知情人?”
闻晓雨略一思索:“我爸爸以前有个情人,我打算找她。”
“我可以帮你,”陆昭月顿了顿:“我师兄师姐他们每年都会来这边进行实践活动,学校和市政府的部门有合作,而且这次刚好有几个师兄是新闻系的,他们也在调查报道这件事,应该会和市政府那边有接触。”
“我想……”
“你去要不得。”孟超打断她。
他反驳得很快,甚至没等她说完自己的打算。陆昭月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少年人仍旧是漠然的模样,只是眸光中有了几分闪躲,而后抿着唇避开了她的视线。
陆昭月没多深究,又开口提议道:“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见你爸爸的情人,我刚好……”
“你可以不消掺和进来的。”
孟超又一次打断她,目光中带着她看不懂的神色。
陆昭月一愣,随即反问道:“可是,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沉默下来,嘴唇抿出一点血色来,长睫颤了又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么帮我们做啥子,又没得爪子好事。”
陆昭月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她小声地嘟囔:“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孟超的神情缓和下来,语气放得很轻:“那也是她的事情,和你没得关系。”
三人聊到最后,因为孟超的不断拒绝到底有了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陆昭月气鼓鼓地起身要回酒店,她看都不想看孟超也不想再跟他说话。
不让她帮就不帮,她又不是有病非要去热脸贴冷屁股。
她抓着包打开门就准备往出冲,开门的一瞬却忽然下起大雨,外面看去雾蒙蒙一片。雨声很大,急急地打在门外的塑料布上,又响又沉。
陆昭月心里憋着一股气,也不管淋不淋雨,背着包就准备跑。
脚还没迈出去,手腕就被人握住了。
很粗糙的触感。
是孟超。
陆昭月没回头,憋着劲想从他手中挣脱,没挣几下她手腕上就出现了几道红印。
孟超微微松开她,只虚虚环着她,“现在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不要你管!”
陆昭月也来了脾气,眼眶泛红地朝他喊了一句。
什么都不告诉她,还不让她帮忙,那她凭什么听他的。
孟超像是被她吼得一愣,手也松了劲,眼看着她就要踏进雨里,这才又急急地拉住她。随即又用空着的那只手撑开她送他的那把伞,把小姑娘罩严实之后才松开手。
陆昭月抿着唇跟在他身后,少年人就连给她撑伞也不和她站得很近。
她忽然觉得自己更气了,“我自己可以回去,你去送闻晓雨。”
“为啥子送她?”孟超回过头看她。
“反正我不要你送。”
少年的神色在这一刻变得极为古怪,他反问:“你生气咯?”
“为她?”
没等她说话,他又皱了眉头,表情看起来是有点无语:“我今个才认得她。”
他好像在跟她解释。
陆昭月猛然醒悟过来,满脸通红,她这才反应过来孟超以为她……
她骤然间垂下头,脸颊滚烫,脑子里乱嗡嗡的。
孟超忽然问:“你为啥子想……”
陆昭月打断他:“你为什么想帮她?”
既然他们也是今天才认识,他的帮助也是自发性的,那又如何要拒绝她的帮助?
孟超将问题丢回给她:“你为啥子想帮我?”
“又为啥子想帮闻晓雨?”
陆昭月仍旧埋着脑袋,闷声闷气的嘟囔:“我明明是在帮你。”
“为啥子?”
雨滴像鸟群一样飞进黑夜*,她的声音被吞入其中,变得朦胧起来:“因为你救了我,也帮了我很多。”
“当我的向导、帮我收养蛋糕、陪我去很多地方、听我说很多乱七八糟的话,还每次都很捧场。可是我好像什么都没帮你做过。”
“我想帮你做点什么,哪怕一点也行。”
他们没再说一句话,沉默在大雨里无处遁形,少年的心事却在此刻喧闹地要跳出胸膛。
他们在酒店门口道别。陆昭月转身正欲上楼,忽而听见孟超喊她。
她转身默默地看着他。
少年的声音很轻很淡,几乎在大雨里微不可闻,但仍然很清晰地传进她耳中,又落入她心里。
孟超缓慢地缓了口气,他像是笑了,声音很轻也很温柔:“谢谢你。”
最终,孟超和闻晓雨还是没让陆昭月和他们一起去找宋雅美。陆昭月也没再强求,只是默默地开始帮赵师兄整理一些相关资料。
在他们离开之前,陆昭月又去了一趟孟超家,把蛋糕接了过来。又特意去买了带着隔层的大笼子,放在酒店房间的一角。
为此,甚至换了一个双人套间。
出发前,孟超来给陆昭月送落下的蛋糕玩具,其实他知道小姑娘那里存了很多小猫的玩具,但他就想再找借口在离开前再见她一面。
陆昭月下楼时,孟超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少年人捏着那团毛球看着她,憋了半晌才语气严肃地叮嘱她:“注意安全。”
陆昭月弯着眼睛看他,“好。”
少年又神色纠结地看了她半晌,还是垂着眼睛低低地加了句:“晚上不消出来耍了。”
陆昭月乖乖点头,“知道了。”
“白天,也尽量不要一个人出来。”
陆昭月依旧眉眼弯弯的看着他,“嗯。”
“调查等我回来再去咯。”
“好的。”
“抱蛋糕的时候,记得戴……”
陆昭月忽然蹦跶到他面前,“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颊边的梨涡微微漾出来,“你怎么突然这么啰唆!你昨天明明已经发短信说过啦!”
孟超脸一红,幸而在夜色中看不太清,他结结巴巴地试图找补,“我、我就是怕你忘咯,刚好给你再说一哈。”
“你都记得咯,那我就走咯。”
“毛球还没给我呢!”
少年人闻言一顿,急急忙忙地把手里的毛球递给她,转身要走时却又被拉住了。
对上他疑惑的视线,小姑娘把摊开的掌心递到他面前。
“这是啥子?”
陆昭月笑得狡黠:“薄荷糖。不是答应我了要少抽烟吗?”
他们指尖相触,温暖的触感让彼此都怔愣了一瞬。孟超慢慢地接过那颗糖,撕开一片包装,用牙尖含住那粒圆形的淡蓝色糖果。
陆昭月又把一直背在背后的那只手伸出来,是一个鼓鼓的小书包。
“这又是啥子?”
“糖、零食之类的,”见孟超不接,陆昭月拧着眉又往他那递了递,“你快拿着呀,沉死我了。”
少年人只得乖乖接了过去。
“早点回来!”
“好。”
他在后视镜里久久地注视仍然站在酒店门口注视着他的少女,薄荷清凉的味道慢慢浸润口腔,舌尖舔舐粗糙的糖面,像吃下无数月亮碎片。
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月亮被大雾遮住原始的面貌。少年收回视线,慢慢咬碎细小的糖粒。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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