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断桥：同渡

暮秋时节，黄雀市的天仿佛被谁砸了个窟窿，没完没了地下着雨。

陆昭月抵达黄雀的第一天，连绵一周、刚刚停歇不足半天的暴雨再度席卷而来。迫于暴雨，再加上联系不到比她早到几天的实践小组，她只得乖乖在酒店待了三天。

今日凌晨，雨势才渐渐缓了下来，等到陆昭月起床时，天气也终于放晴了。拉开酒店厚重的窗帘看见久违的阳光时，陆昭月便急急忙忙地摸出手机给负责这次社会实践的师兄打电话。

电话一连打了四次才被接通，可能是暴雨的原因，师兄那边的通讯信号也不太好，陆昭月只能模模糊糊连蒙带猜地猜出师兄的意思。

大意是他们还在山区，那边雨还没停一时回不去，让她自己先待在酒店，等他们回来了再一起去完成这次实践任务，还让她自己住在酒店一定要注意安全之类的。

陆昭月啼笑皆非地跟几位师兄师姐道了谢，挂了电话又忍不住无奈地弯起了唇角。

虽说自己在参加这次社会实践之前就做好了被师兄师姐们如此“珍重”对待的心理准备，但等到真的被这么特殊化的时候，心里还确实挺不太好受的。

陆昭月今年大二，就读于人大社会学专业。按理来说这种外出进行社会实践活动的事怎么都不可能轮到她头上，但人小姑娘成绩够好，次次考试专业第一，又有他们系那个以铁面无私脾气古怪的系主任作保，再加上他们专业真的没人愿意参加这个又苦又累还在偏远山区的实践活动，所以没办法只能带上她。

来的时候几个师兄师姐还在盘算怎么能不让小姑娘乖乖待在市内，别跟着他们一起去山区，结果还没等他们想出来，系主任就说要带着陆昭月去参加一个什么比赛，如果来不及就让他们先出发。

结果等陆昭月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出发前一天回来的时候，几位师兄师姐都已经到了黄雀市。

陆昭月偏眸看了眼窗外街道上零零散散的行人，思索了一瞬，还是洗漱完背着相机抱着笔记本出了门。

所幸川渝人大多热情好客，陆昭月今日收获还算颇丰。虽然这里的本地人都操着一口乡音浓厚的川渝话，让她听起来有些费劲，但他们对她这个外来人好似有着极大的耐心，在看出她不解或者是迷惑的神色时，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几遍。陆昭月甚至觉得——一天下来自己的川渝话都进步了不少。

陆昭月看着自己相机里的几十张照片和笔记本上将近四页的记录，一双桃花眸像是月牙儿一般弯起来，唇角也扬起极大的弧度。

但老天爷好像并没有感受到她的好心情，没等她收好相机，骤雨就纷繁地砸了下来，天色也开始变得昏暗。

眼见雨势逐渐变大，陆昭月艰难地握住伞柄，顺着模糊的记忆往暂住的酒店走去。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呈现出一片浓郁的黑色。狂风吹得她裙角翻飞，雨滴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令她莫名有些不安。

出门时还热闹嘈杂的小路上此刻空无一人，陆昭月忍不住加快步伐，白色球鞋上也沾染了不少泥泞的雨水。抱着笔记本的那只手又艰难地提起一边被打湿的裙角，眼前的小路笼罩在滂沱的雨幕里，忽然显得模糊而又陌生。

夜色在狂风骤雨的加持下愈加浓重。独自一人的少女在黑夜里，仿佛一只被放在巨兽面前待宰的羔羊。陆昭月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又快又急的脚步，同雨声一起，清脆地落在地面上。

她走了片刻，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昭月猛然一惊，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心脏在胸腔里怦怦乱跳。

她凝神仔细听了一阵，那脚步声很沉，重重地踏在雨水里，每踏一步，她的心尖也随之一颤。

那人一边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一边发出意味不明却又清晰可闻的嘟嚷。陆昭月蹭了蹭手心的冷汗，雨水飘得越急了，打湿了她的鬓角。她忍不住加快了步伐，想要甩开身后的人。

那人先是离她有一段距离，慢慢的，她听得见在雨声里逐渐扩大的脚步声。那人离她越来越近了。

陆昭月的神经不断地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箭弦。

突然间，横空生出一只手来，下一瞬，她便被那只手扯到它主人的身旁。陆昭月忍不住小小地惊呼一声，汗毛直直竖起。伞面慌乱地倾斜着，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已经有人沉默着挡在她面前。陆昭月惊慌失措地想要逃离，心跳猛烈得像是心脏要蹦出来。

似乎是察觉出她的意图，挡住她的人又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很湿，陆昭月能感受到他掌心那层粗糙的薄茧，像是一捧细沙。

陆昭月微微一愣，下意识没再挣扎，那人也没再有下一步动作，只是依旧默然地挡在她身前。微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神情，周身的漠然让陆昭月不由得有些瑟缩，僵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只能感觉到刚才跟着她的人慢慢从他们身旁经过，在路过他们时脚步微微一顿，似乎是偏过头来看他们，但下一刻又晃晃悠悠走远了。

等到脚步声远去时，陆昭月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啊…那个……你——”

她抬眸试图去看眼前人的神色，路灯隔着大雨投过来的灯光模模糊糊，那人的神色始终看不清，只隐约看得见轮廓清晰的下颌线和秀气的长睫。

似乎和她差不多大。

陆昭月垂眸，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真好看。

就是，稍微黑了点。

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陆昭月又猝然间抬起头，似乎是为了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下意识扬声道:“刚刚，刚刚谢谢你。”

然而少年人只是漠然地看着她，那声谢谢隔着大雨，七弯八绕地落进他耳朵。

他起初并不想救她，但不知为何，看见她那双惊慌的眸子时，忽然就让他想起了他的姐姐。

连同那些久违地、像噩梦一样的肮脏，他逃离了如此久，如今又真切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经过思考地朝她伸出了手。

少年人松开她的手腕，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

陆昭月一愣，轻声冲他喊:“谢谢！你——”

但那单薄的背影没有片刻停顿，反而越走越远。

陆昭月受惊不小，雨水很凉，像鼓槌一般沉重地击打在伞面。暴雨挡住她的来路，手机也在这种时刻没了信号，导航也不能帮她找到归途。

她颓然地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她离得不远也不近，是人和人之间最安全的社交距离，也正好能让少年听清她的脚步声。

跟了一会儿，少年人猛然间回了头。陆昭月吓了一跳，愣愣地停下脚步。他的眼神从伞布下探出来，透过晦暗的黑幕，像是询问。

他的声音也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冷漠低沉:“抓子哦？”

陆昭月反应了一会儿，她攥紧反复被雨水浸湿的手心，嗓音很轻很软:“我、我不记得回酒店的路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神情怎么看都可怜巴巴的。

但少年只是沉默地站着，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于是陆昭月试探性地，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他个子很高，神情冷漠中透着狠厉。

可他长得不像坏人，而且他刚刚才救了自己。

陆昭月抿了抿唇，用尽了全身的勇气，可声音却依旧轻柔:“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去？我的手机也没有信号了……而且，你刚刚救了我，我也想谢谢你。”

“请你吃饭，或者……”

少年面无表情，一双眸子又黑又凉。他漠然地打断她，雨滴落在他颤动的长睫上。

“酒店名字。”

陆昭月几乎下意识地踮起脚尖把伞罩在他头顶。少年神色一凛，倏然间绷紧了身体退开几步，随即不耐地抬了抬下颌，露出清晰的线条，一双墨色瞳仁中带着几分戒备。

陆昭月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反应了几秒才在少年不耐地神色中连忙开口:“捷达假日酒店。”

他走在陆昭月前右方，距离不远不近，刚刚好五步。

彼时大雨缓和了态势，雨声淅淅沥沥。陆昭月沉默着迈过脚下的水坑，听着两人相应的脚步，清脆地盖过了雨水声。

他是个好人，救了她又送她回酒店。陆昭月忍不住在心底偷偷给他发好人卡。她又觑眼去看少年的背影，单薄料峭，走路时习惯性地把身子微微收敛。

她忍不住结结巴巴地开口:“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陆昭月。”

“谢谢你救了我又送我回去，你叫什么名字呀？”

回答她的是少年人冷漠的背影。

陆昭月叹了口气。

真是个脾气不好的好人。

片刻后，她转念又想，他帮了她两次，她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报答他——送礼物或者请吃饭什么的。

可是——他话都不愿意和她说，应该也不会愿意接受她的礼物吧。

小姑娘的心思转了百八十个弯，怎么样才能合乎情理，并且让他稳妥地收下自己的礼物呢？

陆昭月咬着唇角，他看起来脾气真的不是很好哦。但是——他帮了自己，她得知恩图报。

而且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

更何况他帮了自己两次。

陆昭月眸光不经意间落在怀里的笔记本上。

或许。或许她可以请求他做自己的向导，到时候可以把礼物和工钱一起给他。听他的口音，不难猜出他是本地人。

她既有了报答他的方法，也解决了燃眉之急——师兄师姐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也实在是对这座城市不太了解，万一再迷路就不好了。

他们穿过几条弯弯绕绕的小巷，陆昭月一直乖巧又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忽然间，少年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陆昭月依旧垂着头往前走，就在她要撞在少年人身上时，他伸手抵住了她的脑袋。

陆昭月迷茫地抬起头。

少年抬起下巴，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面前的酒店灯牌。

她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到了啊。”

少年人已经收回视线，转身就要离开。陆昭月急忙喊住他:“等、等一下。”

他回过头，漆黑的双眸里带着不解，眉尖微蹙透出一股不耐。

小姑娘一双桃花眸亮晶晶地看着他，鼻尖透出微微的粉色，“谢谢你，我可不可以——”

他没等她说完，就冷冷地回绝:“不消。”

她握紧手中的伞柄，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一步，心口剧烈震荡:“那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还有联系方式？我刚来这里，还不太熟悉，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导游？”

少年依旧不作声，眼眸如漆黑的夜色，神情淡漠地盯了她片刻。少女精致白皙的面孔、柔和的气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都和这座小城市格格不入。她就像是外来的一只不知世事险恶的羔羊，懵懂地张扬着自己漂亮的外表。

他微微眯起眼睛，依旧果断地回绝她:“要不得，你去找别个。”

眼见他又要走，陆昭月不得已伸手拉住他的衣角，那片衣角已经湿透了，握在她手里一片冰凉，激得她一身汗毛顷刻间竖了起来。

少年走不掉，皱着眉头转过身看她。他的眉骨很高，神色不耐，在眼皮上压出一道深黑的阴影。

陆昭月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执拗地盯着他，紧紧地攥住掌心里那块冰凉的衣角。

他们站在酒店大门前，彩色的霓虹灯光投射下来，在少女白皙的脸上打出缤纷的色彩。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瞬，眉眼像是化雪，冷漠略有松动。

两人正僵持着，陆昭月忽然听见一声微弱的猫叫声。

“喵——”

她下意识循着声音的来源弯下腰，也松开了少年的衣角。

那只发出微弱声音的小猫蜷缩在车轮底下，奄奄一息的模样，颤抖着发出叫声。陆昭月顾不得别的，放下手中的伞便趴下去伸长胳膊捞起了那只猫，小猫瑟缩在她的怀里，气息微弱。

她腾不出手来，索性放下手中的笔记本。屋檐很窄，她吃力地站在下面，被飘忽的雨水扑了一脸，长发黏在颈边，裙子沉重重地坠着水气。

少年唇角紧绷，面上仍旧没有任何神色。陆昭月弯起嘴角，长睫毛湿答答地垂下来，鼻尖通红，看着那只小猫的眼神怜惜又温柔。

他沉默地看着少女温柔的笑容。

少年人又抿紧了唇角，漠然的眸光又落在少女怀里的那只小黄猫身上。它在瑟瑟发抖，她也在瑟瑟发抖。陆昭月呼着冷气，裙子冰凉地黏在皮肤上，腾出一只手艰难地扯着裙角。

注意到他的视线，小姑娘可怜巴巴地看向他，神情中带着祈求。

“可不可以再拜托你一次，可以带我去附近的宠物医院吗？”

少年的神情骤然一变，眸光变得深不可测，而后冷冽渐渐融化在他的眉眼里，长睫毛掩住了他的神色。

好半晌，他好似是重重地叹了气。

陆昭月看着他捡起她扔在地上的伞和放在脚边的笔记本，而后从伞下露出少年清亮又深邃的眼眸:“走嘛？宠物医院。”

到了宠物医院后，刚把小猫放在诊室，陆昭月便开始不停地打喷嚏，脖子上裸露的地方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她痒意难耐，一边担忧地看着宠物急诊室，一边不自在地抚上自己的脖颈。

少年人眸光落在她长发下微微发红的皮肤上，忽而开口问:“你四不四对猫毛过敏咯？”

陆昭月一怔，她从小到大没养过猫，也少有接近猫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会对猫毛过敏。

医院灯光凌冽，自上而下的雪白打在她开始起红肿的脸上，少年表情漠然中透着几分无奈，那双如凉夜般的眸子中也带了几分暖意。

陆昭月讪讪地开口:“我、我也不知道。”

但那红疹却越起越多，隐隐有大火燎原的趋势。

万幸离宠物医院不远处有一家私人诊所。医生很庆幸地说——她的过敏症状还轻，吊几瓶水就没问题了。陆昭月迷迷糊糊的应了声，折腾了一天，她累极了，晕沉沉地感受针头挑破皮层，盯着点滴的眼皮却越来越重。

少年已经拿着药回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开口道歉:“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他不作声，将药包递给她。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他，十分不坦诚地说:“很晚了，你快回去吧，我自己可以。”

“但是你得把联系方式给我……”

少年看着她明明一脸“你别走我害怕”的模样，却又故作淡然地说着那些客套的话，内心无语地蹙起了眉，还没等她说完便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应声也没有开口，沉默着看向别处，侧脸轮廓秀气又分明。

空气一时沉默了，陆昭月静静地数着点滴水。过了半晌，她忍不住移回视线，下意识地数着他睫毛的根数。

他睫毛长而墨黑，根根分明，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你……”她顿了顿，有些犹豫。但少年淡漠的眼神已经看了过来，漆黑的双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陆昭月愣了愣，在他的注视中又一次自我介绍道:“我叫陆昭月。”

少女仰头看着他，一头被雨水打湿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身侧，却更衬得她乖巧又可怜。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带着斑斑点点的红肿，一双桃花眸澄澈透亮，如一泓清泉又似天际繁星，明明是十分明艳的长相，却被眉宇间那股书卷的清气生生压成了温润柔和的模样。

此刻她的长睫正微微颤动着，秀气的唇紧抿着，莹白的手紧紧攥着身侧的裙角，整个人透着十分的紧张。

“你叫什么呢？”

他微微眯起眼睛，脸上依旧什么表情也没有，但这次回答她的不再是沉默的空气。

少年抿着唇静了一瞬，他的眼睛在那一刻极亮，瞳色很深，穿过细碎的额发沉沉地看她。

“我知道。”

他应了一声。

“孟超。”

他说。语气中带着某中极其郑重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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